阿兰·李比雄:这是肯定的。除你刚才所说的,我想还可以加上政治原因当然,这已在我们论及的话题之外。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最初的经历曾引起中国的反应,我们想透过他们的反应,从事实和研究领域本身出发,对西方人类学传统中他人的分类提出质疑。
朱利安:我觉得,在他们与被约定俗成地称做欧洲人的我们之间的这种来往中,有意义的正是这项重新归类的工作:我觉得这项工作十分重要。
我想在此举一例加以说明:最近,我重新阅读了福何的文章。在《说与写》当中,他谈到游览禅寺,我想那是他重游禅寺。可能是一次实习。人们向他问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东西方文化。当间及到禅时,福柯以介绍神秘主义的定义
但是,他想把神秘主义当做—种桥梁或一种共同的概念,想以此来说明人们各自在神秘主义的理解上存在着巨大差异。
这是我认为的一个典型的难题。福柯由于没有进行重新归类,使陷入一个他明知不合适的定义里,尤其是这个定义根本充当不了桥梁和中介,他自己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他所说的话很谨慎,是为了说明:
这根本就不是这回事。我认为,他在这次谈活中所说的以及令人感兴趣的,实际上是远东这个世界,更恰切地说是中国这个世界要求我们进行一项重新归类的工作。人文科学从一个经验出发将其普遍化,但自己并未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希望或要求个别经验能具有普遍意义,其他科学也是如此,所以,我觉得虽新分类的工作就显得更为重要了。这里,人们终于掌握了一种不容缩小的经验,这种经验有它的坚实性,有它的连贯性,而且自身也倾向于归在西方的范畴之中,但是只要人们进行更深入一步的研究,它便与这些范畴相抵触,要求人们重新分类,我觉得这项工作人们正在做,而且就哲学这方面来讲,内容也十分丰富。
阿兰·李比雄:初读你的大作,最令我感触的是那些在我看来是一种巨大安慰的东西,因为我感到了在我们因历史和偶然的因素所处的这块土地上,在哲学领域里,对范畴这一问题正在进行深入研究的工作。但是很快我发现,这项工作也适用于人类学范畴的人与人关系的分类。在这里,可否请你谈谈对业已形成的构想所持的见解,哪怕该构想本身正是一种过分的分类,但它是在关系中形成的.
朱利安: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说一说中国在构建人与人关系时所遇到的双重困难,其实,这正是因为人们一开始便陷入了本身神话或他人神话的缘故,本身神话指令人心安理得的种族中心上义,人们就是从这一点触及到中国的,在传教士时代,人们把这种观念传向世界各地,这是很自然的;他人神话在我看来指与本国的相背逆的东西,距离和差异是令人神往的。
实际上,在这种关系中今我感到困惑、感到妙趣横生的,是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在中国所发现的一切是否真那么不一样,是否比其他地方更不—样,我一无所知。相反,我觉得具有挑战性的是,我发现在中国这个空间与我所属的欧洲文化之间,起初存在一种互不关心的关系。困难就在这里,因为这两个世界未曾相遇过,因为两种语言不相通,因为这两个世界花了大量的时间才得以接触,可以说是从十七世纪一直到十九世纪。难就难在如何把它们从互不关心的关系中拉出来,并成功地创造一个让它们能够相互接触的面对面的机会,让他们能够彼此互相打量,从而估测他们之间的差异,如果真的有差异的话。
有时,听人说,我从事着一项比较性工作,其实,根本不是。倘若要比较,两者就得有一页是共同的,而且我必须能将之一分为二。
如同美国人乐于分东部与西部,左派和右派,我就必须分一边是东方,一边是西方(还要将很多词放在引号里)。可是,这种情况恰恰不存在,令人为难和感兴趣的也正是这一点。共同的一页是没有的,因为从语言上讲,中国人具有外在性,从历史上讲,中国只有外在性,这些都使得我无法找到共同的范畴,因而对于我们来说,中国是异质的。
之所以产生这种结果,倒不是因为差异很大,而是实际上事先就知道它是外人。范畴上的干扰正是由此而产生,需要我们重新为之确定。
就我个人而言,中国并不令我感兴趣,并不比其他东西更令我感兴趣,希望这一点已说得够清楚。但是令我十分激奋的是,研究希腊和哲学的我曾在战略上寻找一种干扰情形,这种干扰情况能在中国找到最根本、最典型的条件。
这是一个理想的表现场合,它创造出了一个突出的理论情形,令人很不舒服的思维情形——恰恰是——一种刻意安排了的不舒服,因为它正是差异的概念,甚至是最大差异。
阿兰·李比雄:你刚才所说的话中有些东西极为重要。这正是使更新成为可能,使人类学的重建工作变得可能的东西。我想,简简单单地再谈一谈列维。斯特劳斯的一篇文章,那是他在法兰西学院所做的有关人种学未来的第一篇报告,他在报告中所说的恰恰与你相反,但同时也强调了你这种观念的重要性。他说他觉得人种学的未来十分灰暗,因为“有极限世界的时代开始了”,尤其是他觉得可以不考虑有相互人类学的可能,也就是说,如果要为人类学知识作出贡献,就得采用不同的认识模式。他说,非西方文化的研究者永远也不会充分地抱有我们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他说:因为他们太愤恨了,永远也不会持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朱利安:我想重新回到“相互性”这个词语上来。令人困惑在什么地方呢?
就是当你阅读中国或日本文章的时候,阅读译著、古文介绍的时候,比方说是美学方面的。我们之所以认为美学领域必须重新分类,是因为中国或日本既然遇到了概念,便不再回避它。好似人们遇到汽车之后便使用汽车一样。
所以说,中国人和日本人用西方的词汇和笼统概念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文化。当你阅读美学方面的译著时,比方说古典文本的译文,你会发现他们在译著中引进了“主观”、“客观”、“真理”等词汇,这使得他们的古典文本无法读下去,这构成了阅读这些文章的障碍。
目前,我们正处在这种境遇。
也就是说,历史上,在一定的条件下,确实也曾经有过接触。一定的条件首先是指西方武力强加的,它加速了中国和日本政治经济等现代化进程。但是中国和日本今天在经济上又重新获得了盟主地位,我们与他们的关系始终与真正的相互关系相差十万八千里。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今天的中国人想回到古典文化的意志和对欧洲范畴一古脑儿地借用。这种借用方法构成了障碍,构成了与古典文本和传统接触上的隔膜。这就造成了今天相互关系的艰难。
阿兰·李比雄:艰难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这样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认为列维。斯特劳斯说得有道理,然而你刚才所说的恰恰使得传统的力量、无所谓的群体力量如此……
朱利安:这正是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我说难,是因为我看到中国人没有互补。文字由于武力关系相遇了,事实上西方驾轻就熟地制造了“概念”这个工具,使得我们与中国的文人文化相背离。一篇古典文化的文章说到底究竟是什么?实际上是一篇读起来没有什么概念的文章,是一篇通过类比、影射和上下义来反映的文章,因此,它要求人们去学文。
它不像概念一样是民主的。
概念,是民主的绝妙工具。如果说中国曾出现过文人的文化形象,那是有深刻涵意的,因为要经过启蒙学习,遵循一种看书学习方法等等。因此,我认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是这些模式受到了欧洲范畴概念的支配。这些范畴自认为具有普遍意义:我说这些,倒不是使这种普遍件具有相对性,而是迫于这种普遍性的要求。由于概念上的方便,范畴受到了限制,不进行分类是不行的。同时,它在某些地方也感到这样的分类其实没有让它能够行得通,而是被掩饰了。
再者,在我看来这产生了一个历史问题?你今天在日本和中国看到,它们的文化是通过受欧洲影响的概念来表达的,但它们又觉得这些概念并不能完全阐述它们文化的独特性:在遇到文化的民族主义——正如日本人所说:民族灵魂——时便引起反应,文化民族主义,我觉得,相对说来是种保障:因此,人文科学上存在着—种共同语言,一种以我们熟识的范畴为基础的普遍主义的复原,这种复原反过来也引起一种有点顽固的对抗形式,一种相对主义的形式,需要超越的,正是这一点.
必须超越简单化的普遍主义、一种软弱的人道主义相思维上的一致主义,同样,也必须弃绝懒惰的相对主义。我发现今天的人似乎摇摆于两者之间,今天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是这样,摇摆于简单的普遍主义和这种相对主义之间。当第一个阵地坚守不住的时候,便退守到相对主义的阵地上。当然,两者是互为作用的.
阿兰·李比雄:可以看出你深信西方思想发明概念.
弗朗索瓦·于连:再扯远一点说说其细微差别吧。倒不是说中文不能表达概念。中国在古希腊那个年代,就有相当完整的抽象意义的概念:但问题是,这种方便恰恰使某些东西丧失,这正是我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里试图说明的东西。我要说的是,哲学所要做的事,就是让惊叹能力提高身价,就是积极的怀疑和对概念的这种方便的信仰以及通过思维达成交流的便利。我觉得中国文化过去在这方面很含蓄,不是没有能力讲,而是讲得含蓄。令我感兴趣的也正是这种含蓄。这是我觉得中国思想里十分宝贵的东西,这不是一种遗漏,并没有其他可能的后果被遗漏掉,比如说,不可能形成概念的中国的平行论的影射的能力和致胜功能。确实,当你同时阅读这些的时候,会有一种非思维和对立的极端不断地起作用。你可以一行一行地读,也可以横着读或竖着读,当你竖着读,并表现这种对立的极端时,意义会突然产生。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就曾从两个方向阅读过。因此,你会发现,有些思维方式与这种便捷和普遍存在相比,更具有抵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