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是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之一,自1981年设立迄今已近40年,获奖作家近50位,在国内外具有广泛的影响。“茅盾文学奖”系列作品的译介旨在加强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深刻联系,深化中外文明交流与互鉴。
基于此,中国文化译研网(Chinese Culture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Support)联合中译出版社特别策划“茅奖精篇”系列,拟精选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选取其中的经典文学片段,以中英双语形式译介出版。该系列丛书旨在满足有意于了解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海内外读者的阅读需求,进一步展现中华优秀文化魅力,向世界展现真实、立体、全面的当代中国。
“茅奖精篇”系列丛书中文部分由作家本人遴选兼具文学色彩和故事内容的代表性短篇,英文部分邀请海外汉学家和翻译家,确保英文翻译的地道表达,同时翻译过程中将建立译者与作家直接对话的模式,为双方提供互相沟通和交流的平台,有助于共同把关作品文本内容的译介,合力做好文化交流与传播。
本系列丛书立足于精美、小巧的设计理念,采用便携的小开本,将每位作家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浓缩为一本“茅奖精篇”,篇幅虽小,但含有丰富的学术内容和文化价值,读者可以‘小中见大’,同时也符合当下碎片化阅读的需求。
壹 合作联系
徐冬皓
邮箱:xudonghao@cctss.org
电话:010-82300038
注:请有意愿的专家译者将个人简历及以往翻译作品发送xudonghao@cctss.org,邮件标题格式“茅奖精篇+国家+姓名”,申请截止时间为2021年4月29日。
贰 “茅奖精篇”书目
叁 “茅奖精篇”作者简介及译章
张平,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山西省电影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笔会副会长。主要作品有《天网》《抉择》《国家干部》《十面埋伏》《重新生活》等,曾获第七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第四届中国图书奖等各类奖项数十次。
《抉择》翻译篇章
下午两点十分左右,李高成走进了市委书记杨诚的办公室。
不迟也不早,这个时候来应该最合适。在中国,人们午睡的习惯是同管理体制有着直接关系的,尤其是对忙忙碌碌、十分劳心的领导干部来说,午睡更是不可缺少的。在单位里吃点饭,然后轻轻松松地再在办公室里躺上一会儿,这种午间休息既是调整思绪所需要的,也是补充体力所必不可少的。所以,在中国的一些主要领导人的办公室里,一般都会设置一张简陋却是十分必需的床或者是能躺的沙发。而在办公室里休息,既安静省事,也避免了家人的唠叨和造访者的搅扰,这对政务纷繁又时时不得安宁的领导干部来说,真是太宝贵太需要了。知道这一点的人,如果没有要命的事情,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领导的。
两点上班,两点十分到,正好。留点时间让人家醒醒脑子,赶赶睡意,擦把脸:泡杯茶。等你进去了,其实也正好说话,免得人家心不在焉,忙这忙那,到了还是要耽误半天。
然而,等李高成走进杨诚的办公室时,才发现杨诚好像根本就没有睡午觉。
杨诚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等到李高成走近了,才发现摆在杨诚面前的正是那两份厚厚的请愿书和上访材料。
杨诚看的原来是这个!
李高成的心里不禁动了一动。
杨诚伸了个手势,让李高成坐在沙发上,然后泡了两杯茶,也一块儿坐了过来。
两个人挨得很近很近。
杨诚比李高成年轻将近十岁,是“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大学毕业生。是属于既有学历,又有阅历;既有思想文化,又没有受到太多迫害冲击的那一拨幸运者。由于“文革”的断层,当国家所急需的人才处于青黄不接时,他们正好是中流砥柱。当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急需一批知识分子充当领导干部时,他们又从各个角落里被找了出来,全都被选拔到最需要和最重要的岗位上,以至于一提再提,一直提到他们当初想也没想过的位置上。那时候的提拔,比起现在来,真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而那时候的提拔干部,似乎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多的条条框框,被提拔者也似乎不需要像现在这样不断地往上跑。国家急需,又是青黄不接,几个人坐在一起讨论讨论、研究研究,连被提拔者个人也毫不知晓。以至于等到找他谈话时,常常会吃惊得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再等到一个通知下来,就已经是位置显赫的领导干部了。干中学,学中干,哪有什么考验期、试用期,也一样不问有没有基层工作经验、即使不是党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上入了就是了,有什么关系?而如今我们国家的一大批分布在重要岗位、发挥着重要作用的领导干部,很多都是在那个时候被提拔起来的,杨诚也自然是其中的一个。
在李高成的心底里,对这批干部是非常看重的。他们大都是在没有条条框框的情况下被提拔起来的,所以在他们身上也就很少有什么条条框框。位置来得比较容易,对丢官保官也就看得不会那么重。有真才实学,也有一定的社会政治阅历,虽然没有受到过太大的冲击,但却清清楚楚看到了当然也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当今中国最需要的是什么,对国家对人民威胁最大的又是什么。自己本身是知识分子,所以也就懂得怎样才是对知识的尊重。他们本身就是改革的产物,所以也就必然是改革的最忠诚的拥护者、参与者和推动者。
杨诚尽管调来时间不长,但李高成凭自己的直觉,对这个还算年轻的市委书记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尤其让他感到放心和可靠的是,杨诚这个已经是省委常委的市委书记,也像他一样,身后并没有什么太大太深的背景。只这么一条,就让他感到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在感情上也亲近了许多。人们都说如今的体制,让省长和书记、市长和书记、县长和书记以及乡长和书记成了天生的一对矛盾。一般来说,党政部门和政府部门很少有不闹矛盾的。书记管干部,市长抓经济;一个管人,一个理财。想想并没什么可冲突的地方,但在实际工作中一接触,可就处处是矛盾,时时有抵触。比如市长抓经济,抓企业管理,首要的问题就是要有一批懂经济、会管理、有市场意识的企业领导人才。但如何起用这些企业人才的决定权却不在市长手里,而是在书记手里。这一根本的矛盾,就决定了这两方面矛盾的长久性、尖锐性和广泛性。然而在李高成当市长这么多年来,却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一来是他这个人很少在这方面去琢磨,正像妻子说的那样,只知道谋事,不知道谋人。二来也可能和跟他搭班子的这几任书记有关。比如上一任书记,他当市长时,书记就已经五十八岁了。年纪大了,知道自己离退休不远了,一切也就都跟他商量着来,很少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而现在的杨诚,又只四十六七岁,年龄几乎比他小了将近十岁,何况在杨诚调来之前,这个市委书记的位置,好多人都看好他李高成,对这一点,杨诚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一段以来,两个人始终配合得很好。作为市长的李高成尤其感觉得很明显,杨诚在许多问题上,都非常尊重他的意见,在一些比较大的人事决策上,杨诚都确实做得非常民主,既公开也公正,并没看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举动。再者,李高成觉得他本人在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上,向来都是以工作为重、以大局为重、以事业为重。自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也就没什么难以解决、难以调和的矛盾和冲突了。
总而言之,他对这个市委书记杨诚的感觉确实不错,至少现在感觉不错。
杨诚是个很直率很果断的人,商量什么事很少跟你客客套套、闪烁其词,向来都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两个人一坐下来,杨诚第一句话便说道:
“听说昨晚工人们闹得很凶,是不是你都看到了?”
“没错,快赶上‘文化大革命’了。要再晚去一会儿,说不定真要闹出事了。你没见那阵势,想想还真有点后怕。”李高成自然也实话实说。
“听吴新刚说,差不多有一两万人?”
“只多不少,反正公司能出来的人大概都出来了。冰天雪地的整整一夜,老的小的,好像都不怕冷、都不瞌睡,劲头憋得都很足。看得出来,干群关系实在太紧张了,根本就坐不到一个桌上去。”李高成仿佛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的气氛和情绪里,心里一时又感到格外的沉重。
“老李,是不是真的很严重?”杨诚的眼睛离他是这样的近。
“是的,确实很严重。”他再次实实在在地回答。
“事态发展到现在,是不是仅靠公司领导的管理能力已经无法解决公司的问题了?”杨诚又追问了一句。
“从目前看,怕是没有这个能力。”这也确实是李高成的真实感觉。
“依你看,公司领导干部的声誉和威信还能不能恢复得了?”杨诚问的话确实都是一针见血、最本质的问题。
“大概很难。”李高成觉得他只能这么说。
“老李呀,我看咱俩的感觉都差不多,这两天我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矛盾激化到这样的地步,绝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这说明在中纺公司这样的一个国有大企业里,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已经存在和积累了很久很久了。所以我就想,要想真正解决中纺的问题,首先就应该闹清楚,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究竟是什么,究竟是怎样存在和发展起来的?我想只要把这个问题的症结找到了,中纺的问题也就好解决了。最重要的是,这很可能对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改革有重要的意义。”
听着杨诚的这些话,李高成反倒好半天无以应对。他没想到杨诚竟会想得这么多,想得这么深。平时想着很好回答的问题,当真正让你回答时,才觉得并非那么容易。说真的,究竟什么是中纺的最主要的问题呢?这场激化了的、非常严峻的矛盾冲突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李高成已经注意到了杨诚话中的措辞: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他真是这么看的,这说明作为市委书记的杨诚,对中纺的问题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看法,或者已经有了一个较为成熟的看法。而如果说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那么也就是说,这种矛盾的实质其实已经成了敌我性质。而惟有敌我性质的矛盾,才会是不可调和的。杨诚真会是这样看的么?如果真是这样看的,在如何处理中纺的问题上,杨诚也很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个较为成熟的看法和认识。想了想,李高成有点试探地对杨诚说道:
“说实话,这两天都让这些表面上的事情给缠住了,整整两天两夜了,睡了也就那么五六个小时。今天一上午又来了两拨中纺的人,就光听他们谈问题、谈意见了。反映了那么多事情,又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理由。对中纺的问题究竟该怎么看,还真的没往深处想。杨书记,你今天也听了他们的一些说法,我不知道你对此都有些什么初步的印象和看法?”
“具体的我并不了解,早上听了听那几个人的反映,刚才又看了看他们送来的材料,尤其是听你刚才说有一两万工人都参与了闹事,而且干群关系对立到那么严峻的程度,看来问题要比咱们想象的严重得多。依我看,这场矛盾的实质,发展到现在,最主要的症结就是,干部已经彻底地把群众看作了他们的对立面,而群众也已经把干部当作了最让人愤恨、最不可饶恕的敌对面。”杨诚似乎全然陷入了一种深思之中,对李高成那种试探性的话语好像一点儿也没察觉、一点儿也没在意,“老李呀,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我觉得,如果一个企业的领导同职工们的思想和感情已经产生了难以调和的对立,即便是这些领导干部没有任何问题,那也一样是严重的失职和渎职。换句话说,这样的领导班子其实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或者说,它的存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绝大多数的工人都不听他们的指挥、绝大多数的工人都加入了反对他们的行列,如果我们对这样的领导班子还存在什么幻想,甚至还想保它过关,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鸡飞蛋打一场空,既保不住这个班子,又让我们失掉了民心。老李,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下决心了?”
从理智上讲,应该说杨诚的看法和想法确实是成立的,从某个方面看,可以说是一语中的、切中了要害。然而不知为什么,在感情上李高成却无法接受杨诚的这种说法。不管怎么说,即便公司的那些领导十恶不赦,但在还没有进行任何调查,还没有找到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这么过早地下结论,而且是如此严厉的结论,是不是显得有点过于草率、过于武断了?何况你现在听到的和看到的只是一面之词,你并没有同公司的领导干部进行过任何接触,在这种情况下,又如何就这么急急定论,想把公司的整个班子全都撂到一旁?还有,这次工人闹事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工人们背后是否有什么背景,这些我们并没有真正闹清楚,怎么就可以这样盖棺论定地下结论?特别让李高成在感情上难以接受的是,中纺的问题是我一个人亲自去处理的,中纺的情况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班子里我应该是最熟悉的,中纺领导班子的基本情况我也一样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对中纺的问题,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我,对中纺的问题如何下结论,首先应该由我来做,至少也应该先听听我的意见。作为一把手的市委书记,你怎么可以还没有听我的汇报就匆匆忙忙地准备下结论呢?沉思片刻,他便对杨诚说道:
“杨书记,是不是你听了今天上午那几个职工代表的反映,所以就觉得中纺的这个领导班子已经不可救药了?”话一出口,他立刻就感到后悔了。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话里不满和嘲讽的意味,同时他对自己立场的瞬息变化也不禁感到暗暗吃惊。在来这儿以前,他还想着如何说服市委书记下决心解决中纺的问题,尤其是想说服市委书记应该尽快组成一个比较大的专案调查组,马上到中纺进行全面的审核和清查,与此同时再组成一个暂时性的工作班子,全面接管中纺的领导工作。然而不知为什么,来到杨诚这儿还不到一刻钟,自己的情绪和立场好像一下子就全变了,就仅仅是因为杨诚的那些话刺激了自己的自尊心,或者是让自己感到无法下台吗?他突然觉得,原来在自己感情的深处,还是容不得别人对同自己有关的情感和事项上的任何伤害。所以在自己的下意识里,对中纺的那个领导班子,更多的只怕还是爱怜和袒护。自己怎么会这样?自己又为什么会这样?想到这儿,他赶紧又口气委婉地补充说道:“其实任何人都一样,只要一听了那些工人们的诉说,一看了工人们的那些材料,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包括我自己也一样。”
“不,老李,我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对中纺的问题尤其不应该这样看。”杨诚依然沉浸在一种困心衡虑的思考和沉重之中,对李高成情绪和语气上的变化,好像仍旧没有丝毫的察觉和领悟,“这绝不仅仅只是一种感觉,这么严重的矛盾和对立,如果只凭感觉可就太片面了。老李,不知为什么,在中纺的问题上,我总是有一种预感,觉得咱们俩的观点和看法很可能会不一致。刚才我已经给你说了,我所说的那些都只代表我个人的看法和观点,我之所以先给你说出来,也就是想先给你亮明我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但也仅仅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和观点。对中纺的问题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在眼下到底应该怎么去做,我想咱俩最好应该先达到基本一致,如果达不到一致,那也没关系,只要咱们双方都清楚了各自的看法和观点,相互都通了气,也就不必再相互猜测了。这以后再上常委会,由你做一个全面详细的汇报,让大家集思广益,最终拿出一个比较妥善和可行的办法来。不过,老李你一定要记住一点,中纺的问题究竟该怎样去解决,大的方案最终还得你拿。有一句话我不管你生气不生气、理解不理解、恼火不恼火,我现在也必须说出来,中纺的问题如何解决,解决得好与不好,快与不快,工人们能不能满意,会不会再出乱子,有没有后遗症,关键的关键,就只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你。”
王旭烽,1982年毕业于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现为浙江农林大学教授,茶文化学科带头人,汉语国际推广茶文化传播基地主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理事,浙江省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曾获国家首批四个一批人才称号,四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迄今共发表约1500多万字作品,作品涵盖小说、散文、影视、纪实文学、戏曲、话剧、随笔等。其小说“茶人三部曲”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撰稿的读物《茶的故事》被译成十几个国家的文字,总撰稿的六集电视纪录片《茶,一片叶子的故事》在国内外获纪录片大奖,创作改编的中国昆剧《红楼梦》曾获中国戏剧界各类最高奖项。
《茶人三部曲》翻译篇章
第五章
杭九斋的故交在前来吊丧的灵堂里,见着少爷杭天醉,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嘀咕——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杭九斋。
那是说杭家父子的神态:颀长的脖子,略塌的肩,长眼睛上的蜻蜓翅膀一样匆促闪动的睫毛,细挺的鼻梁和不免有些过于精细的嘴唇,紧抿时略带扭曲的神经质和松开时的万般风情。万隆兴咸肉店的老板万福良送上丧缎后退下来,便对着赵岐黄先生说:“岐黄兄。这父子俩都长得瘦削阴气,怕不是吃茶叶饭吃的吧。像我这样日日老酒红烧肉,阳气足,哪里有这种男人女相的样子。不如劝劝老板娘.不做茶叶生意,杭家或许还可兴旺发达起来呢。”
中医赵岐黄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心里头,着实不想与这杀猪出身的酒糟鼻子搭腔,却又忍不住想讥讽他几句,便正色道:“此言差矣,三百六十行,哪有一行是专门来害人性命的,尤其是茶,头一条是中药里的宝贝。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后来一时找不到茶,才被那断肠草化了肚子。你怎么张冠李戴,把罪名加到这救世良药头上去了?”
万福良有些悻然。他原想趁人衰落摆摆阔气,没想到赵岐黄最见不得这种暴发户嘴脸,尤其容不得这号人与自己称兄道弟。赵岐黄一向以为,杭九斋的染上烟瘾,和这些人日夜鬼混分不开,近墨者黑嘛。好在万福良虽俗不可耐但却无有刀笔吏的尖酸刻薄,甚至还有几分愚笨裹挟在生意人的精明之间,便又不知事理地问道:“赵先生,小弟有一事不解,杭家也算是正派人家,怎么就代代单传,人丁终不兴旺呢?若说抽大烟,我和九斋也算是一路里的货,一甏里的醋……”
赵岐黄摆摆手,恶心泛泛,不让万福良再说下去。
赵岐黄世代医家,见过大千世界种种奇魔怪症。杭九斋生前的时候,有时也到赵家的悬壶堂来。他总是坐都坐不住,一边在堂前来回转着圈,一边诉苦:“心里头闷,闷啊,哪里有心思顾及茶庄的生意,没意思,做人没意思……”
赵岐黄劝他少抽一些鸦片,茶清和藕初撑着这份家业不易。
杭九斋听了就笑,说:“是啊,还不如我早早地死,留下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
赵岐黄听了这话中有话,心中暗惊,不好再搭腔,杭九斋却一本正经地笑着说:“岐黄兄你给我做个证人,日后茶清死在我后头,棺材要从我家正门抬出去。”
“这是什么话?”
“唉,当我不是个明白人。忘忧茶庄,日后要靠茶清撑,成也在他手里,败也在他手里了。”
杭九斋到底还是芙蓉瘾足后死在水晶阁小莲的床上了。世人都说他纵欲过度虚脱而死,他便成了西门庆而小莲则成了潘金莲。老鸨一害怕,连赎身钱也不要了,便把小莲推出了妓院门。忘忧茶庄从此在杭州城声名微妙,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周折才能翻身。
此时赵岐黄插上一束香,退了下来,对万福良说:“万老板,被你一提醒,我倒想了起来。吃哪碗饭,受哪样罪,倒也是有点道理的。杭家几代作茶叶生意,山客、水客都做过,也是辛苦过头,硬撑出这么一爿店来,底气都浮上来抽尽了事。如今兔死狐悲,你万老板虽然依旧是芙蓉烟抽抽,老酒喝喝,红烧肉吃吃,不是我咒你,你若有这一天,两只手一定要有红布包住扎牢,到了那里,才会骗过从前被你杀的畜生,他们当你的手断了,才肯放过你呢!”
说着,赵岐黄径直上了他的轿子,扬长而去了。万福良又气愤又迷茫,不知这赵岐黄是天性尖酸还是有意损他。这个中医大夫,绍兴人氏,祖宗是当师爷出了名的,后来改行医,杭州城里也是鼎鼎大名,随之出名的,就是他的那张利嘴,损谁谁倒霉,又不敢得罪他。赵岐黄医道高明,专治疑难杂症,得罪了他,怕他不给你好好治病,他真做得出来。只得委委屈屈地看看轿子的背影,嘟哝着说:“这还用你老人家指点吗?杭州杀生的,哪个不晓得归天时手包红布嘴里塞铜板的老规矩,偏你多嘴,叫你老铁头,你倒还真到处甩起来。娘卖匹!呸!”最后这句骂人话,说得极轻,也不忘四处偷觑一下,便撞着了怔怔注视着他的杭天醉。
这孩子也是邪门,虽然披麻戴孝,但倚在门廊上,依旧一副恍然若梦的样子,仿佛身边的事情与他无甚关系。
“天醉,你看谁啊?”万老板小心地问道。
“看你万伯伯。”天醉清醒地回答。
“看我什么?”
“看你死了会是怎么样的。”天醉说,“和我父亲一样吗?”
“闭嘴!”万福良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往回退,“晦气,晦气!”
“万伯伯不是也抽鸦片吗?”天醉极有逻辑推理地说。
“快吐口水,快吐口水!”万福良惊慌失措地又跺脚又吐唾沫,像是要替代这无忌的童口,把这不祥的谶言消灭一般。他心急慌忙地爬上他的二人轿,跌煞绊倒地逃离忘忧楼庄,还来得及听见那孩子的声音:“万伯伯,你啥时候把茶楼还给我们啊,我等着红衫儿来唱戏呢。”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心灵裂变。大雨滂沱雷电轰鸣的夜半,杭天醉时常会在梦中惊醒,对着忽被刺眼闪电照亮穿透,忽又陷入深渊一般黑暗的窗子,发出不可理解的绝望喊叫,但他的母亲及其家人,均被他那外在的魔魇表象迷惑住了。忘忧楼府内外贴满了诸如“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之类的咒语,郎中们川流不息地为这个越来越瘦的杭家独生子号脉开药。杭天醉很老实地伸出舌苔来给大人们展览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咽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种藏匿和保留着个人隐私的心态仿佛与生俱来,与另一种貌似张狂的外向的性格冲撞着,竟然使他得了一场大病。
病得最为严重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男人夜里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因为只要看到他们的背影,他就会坐起来,直着眼睛和嗓门喊叫;他也不能听见下雨和打雷的声音。有一点点这样的声音他就会掀开被子拖着鞋跟往外冲,嘴里就梦呓似的念:“去看看,去看看……”
林藕初抱着他的心肝儿子,眼泪汪汪地问:“你要去看什么?命根子,你看到什么了……”
杭天醉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走,模仿着窥探的神情,用帐子遮住了半张脸,说:“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夜里漆黑,落着大雨,天上雷公,哗啦啦,忽闪亮了,照到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杭天醉大叫一声,吓得就半昏过去。天上,隐隐约约,又有雷走过。那年夏天,雷雨特别多。
林藕初在大客厅里给祖宗上香,大厅里寂无一人,祝香受潮,怎么也点不着,林藕初焦虑地叹气:“作孽啊。”便觉一双眼睛闪电般亮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击中了。茶清站着,离她很远,几乎就在边门上,手里提着一只灯笼。
“作孽啊。”林藕初又说。吴茶清几步上前去点香,手有些抖。林藕初的声音也抖,在昏暗的大厅里嘈嘈切切:“快,快点,快点点着它……”
吴茶清擦了几根洋火,香头冒了一阵潮烟,便又熄了。林藕初看了看茶清,脸色惊变,失声叫道:“你不是……”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她的嘴便被吴茶清用手一把捂住。
“——我是!我不是谁是!”他的目光里,射来了一股逼人之气。
林藕初用颤抖的手指着那些灵牌,“我是说,你,你,你不是杭家人,你不能点香……”
“我不是杭家人,我才配点香!”吴茶清用力一擦,一束火柴红了,香头冒了一阵烟,着了起来,一股香气夹着潮气,扑鼻而来,他们俩屏住了的那口心气,也松吐了出来,混杂在其中了。
林藕初这才悲从中来,怨忿地对茶清说:“茶清……,鬼惹着我儿子了,我儿子看见鬼了……“
“我是鬼!”吴茶清说,声音因为疲倦而发闷,“我是鬼!”
“你不要乱讲。”林藕初吓了一跳,举着香就给祖宗磕头,“祖宗啊,保佑我儿子过这一关,家门香火有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阵阴风来,好吹不吹,恰恰就吹倒了杭九斋的灵牌。吴茶清站着站着,便簌簌簌地抖了起来。
林藕初也跟着簌簌簌抖,那两只扶住香台面的手,指甲长长的,震着了台面,滴滴滴地响,很细微,很吓人。
天色一下子黑暗下来,仿佛有不解的魂灵要乘虚而入。两颗惴惴的心,一颗沉下去了,一颗浮在上面,昏暗中默默相视着,无言以对。
然后便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像耳光一样劈在两个人脸上,脸就扭曲着,亮了。
杭九斋死于水晶阁小莲花床的前夜,先就被一场暴雷暴雨所击中。
雷雨之前他如因兽一般,已在屋里盘旋良久。他拿不到茶庄的银元,茶清吩咐一个子儿也不给。他偷偷地卖了一些首饰,很快便被鸦片烊光。此刻他倒是又捧着了一只明朝手里留下的铜手炉,嘉兴人张鸣岐的手艺。杭九斋喜欢炉盖刻工的精而不巧,线条重复交叉,端庄古朴,质胜于文,一直舍不得卖掉。如今也顾不着了,揣出去,或许还能卖几个钱。只要能够挨过今日,明日如何他不管。
林藕初铁石心肠,反锁了房门,自己坐在客房,啪嗒啪嗒地在银元上按印子,银元丁丁冬冬,一会儿便集了一堆。
杭九斋先是求,后是哭,哭了以后,看看毫无反应,便发了怒,一边骂着,一边用手去摇那门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里摇得动,一气把换钱的宝贝朝玻璃窗砸了出去,砸得地上一片碎玻璃。
天上的雷也似是要配合着他,发起威来,轰隆隆一声,哗啦啦一片,像是天窗砸破了玻璃,人间洒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这玻璃碴子,也是洒到了杭九斋心里头了,又痛楚又难受,他便开始诅咒那不该诅咒的。
“我咒你这吃里扒外的臭娘们不得好死,摸着我杭家门里的银子你想一古脑儿都捧给那千刀万剐的长毛!你当我眼睛生在头顶心,看不到你这外来的狐狸精打的什么鬼算盘。唉,我就是要抽,抽大烟,杭家抽败了也败在了自家手里,也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要强。狐狸精,你开不开门,你要遭报应,我要叫天醉来了,天醉,天醉,儿子,儿子……”
林藕初咣当一声开了门,见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一阵的恶心,哗啦啦扔过去一把银元,回道:“你儿子儿子叫个死尸!你这种人哪里配生儿子?抽你的大烟去吧,杭家门到你手里,不断子绝孙才叫怪呢!”
男人的眼睛刷地亮了,不知是听了女人的话,还是看到女人扔来的银元。
许多年以来,女人记忆中的最后的活着的丈夫,就是那用长衫兜着银元,水鬼一样走出庭院的背影。
杭天醉最后看到他的父亲那一夜 ,正在蒙蒙眬眬欲睡非睡之间,在他的一生中的这个夜晚似乎始终是一场暧昧的梦魇。他好像记得父亲捧起了他的脑袋,嘴里翻来覆去说:“是我的,是我的,是杭家的,是忘忧茶庄的。”又好像听到另一种声音在喊:“天杀的,你这天杀的,雷不劈死了你我也要劈死你的。不相信来,来啊,来啊……”
杭天醉记得那时他曾睁开过眼睛,可是他始终无法确证这个浑身湿透、手里拿了一把雪亮刀子挥来舞去的在空中乱抓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那男人披头散发、面孔铁青、脚步踉跄,朝他慢慢转过头来,身后一片漆黑。再一片闪亮时,杭天醉看见父亲朝他猛一挥刀,失声惊叫:“你不是……”
杭天醉猛地捂住了被子,接下去,他似乎就沉入了混沌深渊。他再把头探出去时,屋里什么也没有了,静悄悄,漆黑一片,雷声和雨声,统统没有了。
至于他如何又在滂沱大雨中来到天井,在天井里看见一个穿竹布长衫的背影坐着,一动不动,任电闪雷鸣,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他却异常清晰地记得闪电时照亮的那个男人的肩膀,还有他的盘在脖子上的头发。正是这个只有背影的男人,挟着黑暗和雷雨,不祥和罪孽,防不胜防地进入了杭天醉的梦境,使他越来越恐惧地模糊地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谁。他对此却守口如瓶,仿佛藏匿的恐惧里还有自己的一份隐秘,而他对这种恐惧又是无能为力的一般。
吴茶清于大雷雨滂沱之中,端坐小阁楼。背对着门,面对窗外高空时不时被惊雷照亮的狰狞的乌云,它们在天空狂奔乱吼的声音,吴茶清以为只有他能够听得见。在夜深人寂时独对苍天已成了吴茶清的习惯。深夜案几上的那杯黄山毛峰茶,他是从来不喝的,那是他的祭物。世界之大,祭台之小,忍受之漫长,茶清不可告人地被安置在了这个忘忧茶庄的阁楼上。他看见水淋淋的杭九斋进来之时,手里提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心里一阵跳荡,浑身上下就是一阵阵死到临头的轻松了。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杭九斋费劲地发着狠,想把刀插在桌子上。那刀却吃不深木头,歪歪斜斜,死皮赖脸地就滑倒在台面上。
一片的漆黑中闪电诡秘地时隐时亮,杭九斋是一个夜游鬼魂。
“吴茶清你不是人,你、你、你是畜生!”杭九斋气喘吁吁地骂道。
吴茶清坐着,一动也不动,头微微低着。这样一个引颈受戮的架势,杭九斋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今天便是来杀了你的!”他威胁地又举起刀,在吴茶清眼前一阵乱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茶清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要杀就快杀吧,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
杭九斋咣啷当一下扔了匕首,额角虚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你、你、你给我说清楚,天醉到底是谁的!”
吴茶清也站了起来,紧了一紧腰带,问:“杭老板何故杀我?我又何故认罪?明知故问,又何故耽误了男儿血性?“
杭九斋愣住了。实际上他从前并不清楚林藕初和吴茶清究竟有什么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接受天醉本不姓杭这个事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拿着一把匕首,究竟是来证实什么的。现在他手里抓了这样一件凶器,杀又杀不下手,放又放不开。看着眼前这个仇人,想恨又恨不起来。半晌,一跺脚:“滚——”
吴茶清从杭九斋手里摘了那刀子过来,说:“我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我自己来吧!”他大吼一声,刀尖就往心尖上送,哪里想到杭九斋一下子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吴茶清脚:
“茶清,茶清,忘忧茶庄一百多年老牌子,全靠你了!”
茶清看看脚底下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匕首咣当扔在桌上。他总算晓得,忘忧茶庄这个单传,是只有他来继香火的原因了。
半夜里大雨哗啦啦地下,吴茶清恨杭九斋不杀他了:“九斋,想好了,要杀我还来得及。今朝夜里我是想死的,明朝不想死了再来搅,你要吃误伤的。“
“我不杀你,我要你在这里做牛做马做到死,将来一日归西,要用十人抬棺从前门送出去。”杭九斋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便射出泪线。他明白,茶清是株老茶树,盘根错节,扎在忘忧茶庄的基石中了。但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委屈,捶胸顿足,跌跌撞撞走进雨夜,走出茶庄,走向涌金门水晶阁小莲的烟榻,他边走边哭:“我恨啊……,我恨啊……,祖上为什么要给我这个茶庄。我养养养不起,扔扔扔不掉,什么忘忧?真正弄煞我了呀!”
吴茶清在天井里让天水冲刷一夜之后,天放黎明,晴空万里。人们从水晶阁小莲的床上抬回了奄奄一息的杭九斋。没有人知道,其人之死尚有嫖妓之外的原因。
徐贵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作品有《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等,获第7、9、11届全军文艺奖;第4、9、11届五个一工程奖;第6届茅盾文学奖。
《历史的天空》翻译篇章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张普景“革命信仰”教育的时候,陈墨涵和韩秋云却进入到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在庄子岭分手之后,韩秋云和陈墨涵一路辗转,等他们饥肠辘辘地赶到三岔渡口时,已是天色刚刚见亮的时分,这才发现渡口的桥板已经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汇合处,也是河东河西河北三个方向往蓝桥埠赶集的必经之地。往日的这个时辰,河西岸总是挤满了人,有抱鹅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妇挎一篮鸡蛋到镇上卖了买盐扯花布的。五尺宽的木板桥不够用,往往还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来回摆渡。可是眼下,这里却空空荡荡,只有一层薄薄的氤氲在河面上飘动。陈墨涵望着宽阔的河面,顿时感伤不已。一夜之间,物是人非,真是恍若梦幻俨然隔世了。
没有了桥,也没有了船,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在望河兴叹,只见几只船顺流而下,船上的人见岸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便把船靠了过来。船上载的,是一些穿着黄衣裳的兵,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陈墨涵的脸色就变白了——天啦,这是国民党的队伍。
“快跑——!”陈墨涵一把扯过韩秋云,撒腿就往河湾里跑。岂料在此紧要关头,韩秋云却筛了糠,两条腿好像是赘上了湿柴捆,死沉死沉地拖不动。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
船上的人跳上岸来,一边追赶一边喊叫,还噼里啪啦地拉枪栓。韩秋云被陈墨涵拽得跌跌撞撞,脚下绊了一块石坎,嘴里惨叫一声娘,一头栽进河边的芦苇丛里。
黄军装们围了上来,其中有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军官,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墨涵这当口心里也是噗噗乱跳,竭力保持表面镇静,打起精神回答:“东洋鬼子打进了蓝桥埠,我们两个是跑反的。”
“跑——反?”军官模样的人似乎不大相信,说:“蓝桥埠昨天都烧了,你们该往河东走,怎么走到这里啦?再往前走就是梅岭了,你们知道吗?”
陈墨涵见这几个官兵虽然严厉,但是还没有开枪的意思,稍微放了心,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吧。
“我们就是要去梅岭。”
军官有些意外,问道:“梅岭住的是八路军的游击队,你们知道么?”
陈墨涵坦然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也在那里,我就是去找王先生的。”
正在说话之间,河中心的船上有人喊话:“张营长,团座让你把人带过来。”
军官模样的人一挥手,几个荷枪的士兵便拥过来,推推搡搡地押着陈墨涵和韩秋云上了一条大船。
功夫不大,一个士兵从船舱里钻出来,挑开了布帘,随后跟出来一个高挑个儿军官。军官戴大沿帽,穿毛料军服,约莫有三十多岁年纪,方正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上还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
迈出舱门后,这位军官就不走了,一只手拇指卡在腰间的宽牛皮带上,另一只手五指并拢举在胸前,稍微分开两腿,很稳地站在不断摇晃的船板上,目光平平地上下移动,冷冰冰地看着陈墨涵和韩秋云。
这个军官的作派把陈墨涵镇住了。好家伙,真是一派将者风范啊。其实陈墨涵也知道,凹凸山国民党军队最大的官儿就是上校团长刘汉英,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陈墨涵猜对了,此人正是刘汉英。那位张营长上去报告:“团座,他们说是从蓝桥埠跑反出来的,要去梅岭。”
刘汉英“唔”了一声,把两个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冷冷地问道:“你们是要到梅岭去吗?”
陈墨涵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长官。”
“梅岭有你们熟悉的人吗?”刘汉英又问,声音更冷了。
陈墨涵揣摸不透这位团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如实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在梅岭,我们有约在先。”
刘汉英取下手套,在手背上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陈墨涵和韩秋云,扭头对张营长吩咐:“拉远点——毙了。”
陈墨涵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个大活人,一没偷二没抢,怎么说毙了就毙了呢?到梅岭投奔八路,也是参加抗日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毙了,不是草菅人命么?再转过脸去看韩秋云,早已经吓得脸色如土筛糠成团了。
尽管自己一条魂魄也已经吓飞了一大半,但是陈墨涵觉得在此生死关头不能坍下读书人的脊梁,于是提一股虚劲,斗起胆子说:“且——慢。敢问长官,我们犯了何罪?”
刘汉英说完话,本来已经准备进舱门了,听见陈墨涵的质问,转过身来,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有点诧异地看了陈墨涵一眼,说:“噫——你好像还有点胆量?”
陈墨涵琢磨,事到如今反正是豁出去了,便挺了挺腰杆,一脸正气地说:“我们从军抗战无罪,毫无被杀道理。刘团长乃抗日军官,滥杀无辜必陷于不义,愧对国人的将是刘团长。我们虽死不耻,有何惧哉!”
刘汉英一怔,耸耸鼻子,像是在嗅着什么东西,随即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秀才,不是庸才,看来是喝过红墨水的。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们不是日军的奸细呢?”
陈墨涵不卑不亢地反问道:“长官又有什么依据说我们是日军的奸细呢?”
刘汉英的眉头跳了跳,揪着手套擦了几下手,又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军官,问道:“你们说呢,毙——还是不毙?”
这时候站出来一个独眼军官,挺了挺身板说:“团座,国难当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把这个秀才交给我吧。”
刘汉英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说:“也好,让他到补充营里当一名学兵。但是,得严加防范,这个人的脑子里有点共产党的味道,一旦发现有不轨行为,就地枪毙。”
说完,又扭头对旁边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军官说:“既然不杀,那就都不杀,这个小女子交给你了,在战地服务队加一个名额。”
五天以后,刘汉英的七百人马在凹凸山北侧的舒霍埠汇齐了。有从水路来的,也有从山路来的,还有几十号人已经被日军俘虏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杨庭辉的部队打了伏击,这几十号人也逃了回来。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镇,四周峰峦叠错,山谷溪流交汇,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积累的树叶沤烂成泥,形同沼泽,阴森森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确是一块可供残兵败将休生养息的天然妙地。长官部对刘汉英特别交待,日军自中国军队发起平型关战役以来,报复心切,其焰正炽。长官部要刘汉英注意保存实力,避敌锋芒,暂不出战。八路军捅的马蜂窝,让八路军去对付好了。国军宜在凹凸山站稳脚跟,扩大队伍。刘汉英的顶头上司师长方阜阳甚至断言,只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队伍,日军没有上万兵力,断然不敢贸然进犯,向前推进也只能绕道而行。
这时候,刘汉英就不再是国军第二四六团团长了,在舒霍埠安稳营盘之后,他就一跃而成了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少将旅长兼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派出十几路人马,到周围十数个县境收罗散兵游勇,并且联络各县原政府公务人员,建立区乡保甲,抽丁征税。不到一个月,又补充了二千兵员,并在舒霍埠紫云观东边盖了一所速成学校。为了体现重视教育,刘汉英自兼校长,从凹凸山区近百个集镇选拔优秀男女少年前来就读,免费提供膳宿。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姓多征点捐税也就什么都有了。
从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个乌龙集,从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区西部边缘。乌龙集南头有几幢灰墙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因为惧怕日军逼近,族长倚仗有钱,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祠堂基本闲着不用,刘汉英手下独眼军官的七十九大队便驻扎在这里。
几天之后,陈墨涵从老兵的嘴里知道,这个七十九大队原先并不是刘汉英的部队,而是前不久在东条山事变中被蒋文肇的部队击溃后收编过来的,本来是一个团的建制,团长就是那个救他一命的独眼军官石云彪。副团长名叫莫干山,是东条山事变主将、原第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的贴身警卫。
在所谓的东条山事变中,由于蒋文肇等部队的大举围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级将领战死,一万多部队溃同流沙。石云彪和莫干山等人为了顾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蒋文肇指令手下师长方阜阳负责整肃。后来因为日军向华东后方进逼,战事吃紧,方阜阳才把石云彪残部编入刘汉英团,降格为大队,石云彪降级当了大队长,莫干山当了副大队长。其余赵无妨、李三元、潘众兴等几个营长均降为中队长。
对于七十九大队以上经历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蒋文肇、方阜阳和刘汉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人戎马的陈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没有从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和丝毫的不满和委屈。他们的脸色都是铁板一块,对他们的经历讳莫如深。陈墨涵从他们那里所领教的是对肉体和意志极尽鞭挞的训练。
这是晌午。太阳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无情地烤灼着山峦,无数尖利烫热的钢针穿透了没有云层的三伏天空,无遮无拦地扎进了学兵陈墨涵的肌肤,又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堆积在毛孔的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红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视粗鲁而极其珍惜面子的陈墨涵也难保读书人的礼教了,常常在心里恨恨地骂娘。他娘的实在不是个滋味,真正是斯文扫地。
大队长过来了。
独眼大队长一步一顿,步伐沉稳有力,咄咄逼人。厚重的皮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声响,透过地皮,从一个地方渗到另一个地方,又从脚心传到陈墨涵的心肺处。
陈墨涵惧怕这节奏分明一声重过一声的脚步,他尤其厌恶跟在大队长身后的那条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显然也是被炎热烤灼得心烦意乱,一双圆乎乎的小眼睛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不时低下头,鼻子贴着地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狗的毛躁好动同大队长的威严板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独眼大队长也是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脚登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站在那儿,任凭汗水湿透全身,也定然纹丝不动。只要操练场上还有一个兵,大队长就不会离开操练场。
陈墨涵听老兵们说,大队长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军人世家,曾就读于磁县讲武堂,后来又就读于保定陆军学校,少年时自以为是军中骄子,必定能够成为栋梁之材,故骄矜自负,诸多同僚在他眼里如同草木。此公与人相处不苟言笑,笃奉守时、守信和苦读之军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长之忠,子龙之勇,翼德之猛,每战必定督部勇猛拼杀。前几年全面抗战还没有开始,日本先遣特务机关派出浪人潜入华北腹地制造事端,一个浪人团伙跟七十九军的一个营打起来了,石云彪时任连长,因防御阵地被敌突破,率残部同倭寇展开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破,战后在医院里摘了眼珠子。
没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往在几丈开外就能洞悉学兵陈墨涵的小把戏——譬如那双在肥大的军裤筒里稍微打弯的膝盖。
同独眼大队长一样令人望而生畏的,还有那只幽灵一般跟在石云彪身后的白狗。本来,有一个阴冷深沉的独眼大队长,就已经让学兵们心惊肉跳了,那只独眼防不胜防,再加上两只狗眼,学兵们绝对不敢半分偷懒了。那只狗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既能揣摩主人的喜怒,也能窥伺学兵们的隐私,谁要是在训练中偷奸耍滑,或者是在向右转向后转转错了方向,或者是在开步走中走错了步子,它就会嗷的一声大叫,然后猛扑过去。
当真是狗仗人势。它并不咬人,它只是冲着你呜哇乱叫,你越是担心,它就越是叫得凶,直到石云彪把他的那只独眼调整过来,盯住了你的那只犯了错误的腿脚,它才会悻悻住嘴,得意地摇摇尾巴,蹭蹭主人的腿,一副得意洋洋邀功讨赏的样子。
往下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有几个学兵曾经暗中发狠,要把这只可恶的狗弄到锅里去,但是,阴谋尚未实施便自动流产了——没有谁当真敢去翻独眼大队长的眼皮子。
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很有来历的。知情的老兵说,它原来是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夫人的宠物,在东条山事变中,武培梅将军曾经将一封密信绑在它的脖子上,它于枪林弹雨之中冲出重重包围,将密信送到舒独山,经由石云彪之手,呈交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陈上将,从而为保存七十九军残部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这只狗是怎样回到七十九大队、并且成为石云彪主要助手之一的,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了。显然,这只狗是七十九军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培梅将军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将作为一个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屈的精神。
有着这样不凡历史的狗,谁敢下手?
在陈墨涵的印象中,石云彪的脸色永远是阴沉的,这张阴沉的脸也似乎永远晃动在七十九大队的训练场上。而惟有操课间隙,石云彪与狗独处时,那张阴沉的脸才会稍微放松,掠过一丝温情。那一短暂时刻的大队长,仿佛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会伸出坚硬的手臂怜爱地抚摸身边的狗。狗呢,此时也是极其乖顺,静卧在侧,歪起脑袋,目光里充溢着甜蜜的满足。
每当这个时候,陈墨涵又会蓦然心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貌似凶狠的大队长其实很可怜,甚至包括那只经常穷凶极恶的狗。
柳建伟,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国家文化名家,享受国务院特贴专家,八一电影制片厂原厂长。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突出重围》《北方城郭》,《柳建伟作品》(十三卷);电影剧作《惊涛骇浪》《惊天动地》《飞天》《血战湘江》;电视剧剧作《突出重围》《石破天惊》《爱在战火纷飞时》《桐柏英雄》等。曾获茅盾文学奖、夏衍电影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大奖、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电影华表奖、金鸡奖、百花奖;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
《英雄时代》翻译篇章
第二十五章
陆川实业以涨停收盘的第二天,史天雄接到了陆承伟的一个电话。陆承伟说他对“都得利”目前的处境了如指掌,最近又常常回想起童、少年时代和史天雄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想找史天雄谈谈,给“都得利”走出低谷贡献一点建设性的意见。这个电话引得金月兰和杨世光惊慌万分,不知该不该阻拦史天雄去赴这个约会。陆承伟的疯狂,陆承伟的大阴谋家嘴脸,陆承伟给“都得利”带来的灾难,他们都见识过了。提点建设性的意见?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可是,不去赴这个约,会不会引起陆承伟新一轮更加疯狂的报复呢?史天雄最后下了这个决心,“我去会会这个疯子,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赴约的路上,史天雄默默地告诫自己:你必须把他当成一个强大的对手来看待。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你不能随便伤害他的自尊心,这方面的教训已经够沉痛了。你不能想当然猜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牌,一定要耐心等待,等他把牌摊出来后,再决定是进攻还是防守。今晚,你一定要少说多听。你必须承认,他在很多方面,已经超过了你。
在陆承伟的精心安排下,这次会面,始终笼罩着浓烈的怀旧意味。地点是西平市郊一条背街上的一家破旧的小酒馆。四张小饭桌,肥胖的中年老板娘,稀少的食客,高度二锅头白酒。这些面熟的场景和人物,很容易就让史天雄回想起少年时代,他和陆承伟第一次学喝白酒的往事。
陆承伟谈了很多很多,不但对几十年前两个人共同经历过的事情记得很清楚,而且能够复述出事件中许许多多细节。这种记忆力,让史天雄深感纳罕,他矜持地、警惕地回应着陆承伟的叙述。分喝一斤二锅头后,陆承伟谈到了对史天雄的嫉妒。他说:“我承认,我一直都嫉妒你。我能不嫉妒你吗?你的生活确实太顺了。在家里,你是我们三个人的核心。在学校,你又是学生领袖。我去云南插队了,你当了兵。弹片把你的腿划破了,你就成了战斗英雄,人民的功臣。团长当腻了,你马上摇身一变,就成了处长、副司长。副司长不想做了,西平马上出现个‘都得利’。对于女人,你从来就用不着追求……你确实顺得让人嫉妒。嫉妒,用好了它是个好东西。长跑比赛,可以说明这一点。你一直在我前面领跑,因为我有嫉妒心,所以才能紧紧地跟着你。跟着你的目的,当然是想战胜你。我不隐瞒我这种真实的心理。”
史天雄冲动地想说:取胜应该依靠实力,不应该把阴谋诡计当兴奋剂服用。他忍了忍,没把这话说出,自饮一杯,说道:“我不认为我们是在同场竞技。譬如,我们虽然都在经商,可我们俩的金钱观却大相径庭。你是老摩根金钱万能论的追随者,我对此一直有保留。但是,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你在美国建立的金钱观,曾经给你很大的帮助。目前,至少目前,它帮助你达到了很多很多目的。”
说到金钱,陆承伟的眼睛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呷口茶水,说道:“比留美时期早得多,我已经对金钱有了深刻的认识。老摩根只能算我的一个学长,是莎士比亚,帮我认识了金钱。我的老师是伟大的莎士比亚。”史天雄感到意外,盯着陆承伟看,没有说话。
“《雅典的泰门》在莎翁的剧作中,不太著名,可这出戏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陆承伟的眼神突然变得阴郁起来,“四大悲剧的男主角,除了麦克白,你都比我表现得好。按理说,我演罗米欧可能比你强,可我还是竞争不过你。于是,我就翻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全集》,希望能找一个你演不好的男主角。麦克白,我也不大喜欢,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过于邪恶的东西。我就找到了这个泰门。所以,我说你对我非常重要。泰门在第四幕第三场那段独白,我能把它背下来,”他突然换成朗诵的速度,拿起姿势说,“神圣的化育万物的太阳啊!把地上的瘴雾吸起,让天空中弥漫着毒气吧!同生同长、同居同宿的孪生兄弟,也让他们各人去接受不同的命运,让那贫贱的人被富贵的人所轻蔑吧。重视伦常天性的人,必须遍受各种颠沛困苦的凌虐;灭伦悖义的人,才会安享荣华。让乞儿跃登高位,大臣退居贱职吧;元老必须世世代代受人蔑视,乞儿必须享受世袭的荣耀。有了丰美的牧草,牛儿自然肥美,缺了饲料喂养,它只能瘦骨嶙峋。谁敢秉着光明磊落的胸襟挺身而起,说这人是一个谄媚之徒?要是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所有的人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要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向多金的愚夫鞠躬致敬。在我们万恶的天性之中,一切都是歪曲偏斜的,一切都是奸邪淫恶。所以,让我永远厌弃人类的社会吧!泰门憎恨形状像人一样的东西,他也憎恨他自己,愿毁灭吞噬整个人类!”他的两只手伸向空中,僵了一会儿,突然间跑过去握住饭馆门后的扫把,吓得老板娘朝柜台后面躲,他弯下腰深情地喊:“泥土,给我一些树根充饥吧!”挥舞扫把做掘地的姿势,嘴里说着,“谁要是希望你给他一些更好的东西,你就用最猛烈的毒物满足他的食欲吧。”突然间僵住了身子,探身朝地板上仔细辨认,惊得一跳,“咦,这是什么?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丢下扫把,仰着脸,把双手拼命伸向房顶,老板娘神往地把目光看向他的指尖,他大声说:“不,天神们啊,我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信徒;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些树根!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翁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嘿!你们这些天神们啊,为什么要给我这东西呢?嘿,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边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诅咒的人得福,使一个壳头癞子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白脸后生的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引自《雅典的泰门》,朱生豪译。”表演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史天雄用震惊的目光呆呆地看着陆承伟,面部表情饱含困惑和痛惜。
陆承伟坐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怎么样?比老摩根的语录丰富得多吧?你好像没听进去。想想这出戏写于一六○○年前后,你能不由衷地赞叹一声:莎士比亚是一个多么伟大的预言家呀!近四百年的人类史,不是都在印证莎翁这些精妙的台词吗?钱,金钱可以使黑变白,丑变美,错变对,卑贱变尊贵,老翁变少年,懦夫变勇士。真是一针见血呀!……”
“够了!”史天雄再也听不下去了,愤怒地吼一声,“你约我来这里,目的就是发表金钱万能的演讲?陆承伟,你还有什么话,尽快说吧。我没时间听你做这种演讲。”
陆承伟怔了怔,反问道:“阁下和阁下领导的‘都得利’,眼下不正是被金钱这个鬼东西折腾得鸡飞狗跳,折磨得死去活来?听听先哲们对金钱的精辟论述,你没有觉得受益匪浅?冷战结束后,美国独步世界,连我们的大使馆都敢炸,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富的国家?中国放弃一切纷争,忍气吞声,高举发展才是硬道理的大旗,一切都围绕经济建设为中心,目的难道不是在最短的时间里积累尽可能多的金钱?如果‘都得利’马上得到大笔的贷款,你这个船长还用得着这样焦头烂额?我今天约你,是真心诚意想帮助你。我知道你对金钱的认识没有到位,这才让你温习一下大师们对金钱的论述……”
史天雄强压着怒火说:“我不想跟你争论。把你的底牌亮出来吧。你是不是真心帮我,我自己可以判断出来。快点说吧。”
“这个态度还差不多。”陆承伟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能够和你合作干一件惊天动地、甚至是流芳百世的大事,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最近一两个月,我组织了一个各方精英组成的班子,全方位研究了你的‘都得利’。结论是:‘都得利’完全可以成长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沃尔玛、阿尔迪……”史天雄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瞪着眼,张着嘴,看着陆承伟两片动来动去的嘴唇,直感到浑身的血都在朝脑袋里涌。陆承伟继续说着:“……具体的办法是:我的承伟实业,承担‘都得利’将近一个亿的债务,同时马上向‘都得利’注入一个亿流动资金,保证‘都得利’在西平具备能与国营大商场抗衡的规模;这近两个亿的投资,折合成‘都得利’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据我组织的专家估算,‘都得利’遭到重创后,品牌价值约有一个亿。一个亿占百分之四十九,和我的近两个亿占百分之五十一,不太对等。不过,我认为专家们低估了你为‘都得利’确立的经营理念潜在的价值。‘都得利’的品牌,应该值一亿三千万到一亿五千万。承伟实业对‘都得利’控股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资金短缺这个问题了。以承伟实业的实力在银行那边的信誉,一年贷三到五个亿,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样,明年‘都得利’就可以走出S省,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些中心城市开店了。据我估计,中国加入WTO,应该在二○○三到二○○五年之间,加入WTO后,对商业零售行业,还有三年左右的保护期。有这七八年时间,‘都得利’肯定已经变成一艘航空母舰了。沃尔玛从一个小店,发展到进入世界五百强前十位,用了不到四十年时间。我对‘都得利’的未来,充满信心。我早就说过,我和你若能联手,天下无敌。把‘都得利’现在的品牌价值,高估三五千万左右,目的是让这个合作尽快实现。按照这种计算方法,你和金月兰在‘都得利’拥有的股份,价值肯定超过了一个亿,你的追随者或者叫同志,也会有几十个人成为百万富翁。作为董事长,我只负责融资,只参与发展战略的决策,经营由你全权负责,这也算是取长补短吧。天雄,你认为这个方案怎么样?请相信我的判断:这是一个珠联璧合的天才构想!”
“你做梦!”史天雄铁青着脸,一拳擂在桌子上,筷子、酒瓶、茶杯丁当落了一地,“你这是做梦!”
陆承伟不解地看着史天雄,“你应该具备这种判断力。不是任何一个有钱人,都能在这个时候产生这种天才的构想。中国的经济形势,近两年不可能有飞跃性变化,复苏过程至少还需要三年。今年,GDP能增长百分之七,就不错了。明年顶多能达到百分之八。因为基数变大,每年以两位数增长的神话,肯定不会续写了。这些问题,我做过研究,想多说几句。以中国现在的发展速度和人口自然增长率,想让多数人感到生活水平每年都在提高,GDP增长率必须维持在百分之七以上。因为新增人口要抵消一部分,通货膨胀也要抵消一部分。人口净增一个百分点,要抵消四个百分点。我们目前的人口增长率刚好是百分之一,通货膨胀率这几年都维持在百分之二左右。因此,GDP增长百分之六,是中国经济实际增长或是衰退的分界线。从九七年到现在,消费水平是呈下降趋势,商业不景气可个人存款余额每年净增一万个亿人民币。这说明GDP只要保持百分之七以上的净增长率,中国就处在稳定发展阶段。我在众人都不看好商业的时候,决定控股‘都得利’,可不是心血来潮。你怎么说我是在做梦!”
史天雄闭着眼睛,做着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他实在做不到。他慢慢抬起手,指着陆承伟的鼻子说:“你想控股‘都得利’,这是在做梦!‘都得利’目前再困难,也不会用你利用政策的空子巧取豪夺抢来的国有资产。陆承伟,你真让我长了见识!世上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都得利’落到今天的地步,不正是拜你所赐吗?你还好意思说我们的品牌价值原先值多少,遭到重创后又值多少!你利用刁明生,逼我们开除梅红雨,把‘都得利’搞到这种程度,你还不满足?你还想当‘都得利’的董事长?你真敢想啊!你应该庆幸我们,包括刁明生,都不是像你一样自私自利的阴谋家,否则,你现在应该住在监狱里面了。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冤枉你吗?”
陆承伟没想到史天雄已经知道了事情真相,也不承认,也不否认,耸耸肩,转移个话题说:“天雄,你可真不像个商人!商场,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昨天的敌人,可能就是今天最好的合作伙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有的商机是一次性的。等傻瓜搞商业零售都能赚钱的时候,再作这种合作,已经来不及了。”
史天雄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都得利’可以和任何人合作,可以宣布破产,但绝对不会接受你陆承伟的帮助!”说着,拎上外套,怒气冲冲出了小酒馆。
金月兰和杨世光在明光村等史天雄,小杨光已经早睡下了。史天雄回来把陆承伟的计划一说,三个人都认为陆承伟是痴心妄想。在这种心态下,他们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陆承伟这个计划是否可行。
陆承伟垂头丧气回到家,也对齐怀仲谈了会面的情况,感叹道:“他和我确实不是一路人。经商,哪能这样意气用事?”齐怀仲劝道:“你别泄气。天雄是个有大局观的人,‘都得利’寄托着他的理想。他现在对找资金还没有绝望,再说,他又知道了刁明生的事,感情上肯定有点……西平,能看到‘都得利’未来的人,不会太多。承伟,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红雨性格刚烈,我看还是早点把婚订了,免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陆承伟感觉到这事有点难办。难道真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第二天早上,梅红雨打来电话说,她妈突然病重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陆承伟没假思索,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给梅兰治病这件事情上。
张炜,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
《你在高原》翻译篇章
第二章4
宁珂第一次来到这个海滨城市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儿的天气有些阴郁,这也影响了他的心情。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甚至比起他穿梭往来的其他几个城市,这儿的格局都显得小了些,街道也远远谈不上繁华,甚至有点冷清。夜间,由于电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啬,街灯太疏,人走在大街上简直看不清路面。但这里好像藏下了什么特别的温馨。海风中传来的轮船的长鸣像哑嗓子的呼号,可是离得稍远一些会听出某种吉祥味儿。
海关上的英国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国话与他交谈,淡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们喜欢穿白色的礼服。夫人们出奇地喜欢动物,猫和狗都成双成对。她们看来非常愿意与这位官僚巨贾的使者谈话,显然都注意到了对方是一个英俊的、有教养的东方少年——其实他已经是个青年了。她们眼里的东方人或者特别显小,或者干脆相反。话题各种各样,不厌其详。夫人们多么空虚。她们竟与他讨论怎样设法引进一种可爱的动物——圣华金小狐。这种动物是北美洲狗科动物中最小的一种,但每只小狐却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动空间。宁珂说:“啊,那说明它们是极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爱极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脸有点灰,很生动的一张脸!鼻头亮得像板栗,我吃过这儿的板栗,所以你也可以想见……宁先生!”
最后那一声呼叫才让他振作一下。他觉得在这座城市中,这个海关用灰木栅栏和高墙围起,越发像一个孤岛。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他的眼睛顺着弧形海岸往南,掠过几艘船、几块凸进海里的石礁、一群鸥鸟,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片建筑上。它们呈浅灰色,范围真不算小,楼房和宽大的平房之间全是很高大的树木。看不清是什么树,只能感觉到那是些古老的树,像那些建筑一样。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哦,宁先生,你到这里来该知道它们的。那是曲府嘛,当地的望族了,嗯,在这个平原上……”
又一艘客轮靠岸了。它的鸣笛嘶哑得厉害。宁珂看着从船上首先下来一个戴大檐帽的肥腻腻的家伙,他大概在舱里闷坏了,一上岸就点上一支雪茄,派头十足地抬头望整个城市。“这是从哪里开来的船?”宁珂问。那个胖胖的英国人叼着直杆儿黑胶木烟斗,咕哝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话。其中一个夫人殷勤地告诉这是从海北那个大城市开来的。那个城市的名字让他心上一动。他在叔伯爷爷的钱庄里认识了一个红脸膛的中年人,那个人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中年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见解,这见解曾经深深地打动过他。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常常想到那个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么、越是被一种莫名的焦虑缠住的时候,越是能想起那个人:他有一双深邃的、可以射穿人的心灵的眼睛。
有一年夏天他与叔伯爷爷一起到海北的那个城市,走的是旱路。他原想按照那个人开列的地址去为其取来什么东西,并认识他的兄弟,但苦于叔伯爷爷一直跟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将拥有一些朋友了,真正不同凡响的朋友。这也许标志着他从此开始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叔伯爷爷的世界。他知道这对于一个人是至为重要的。他甚至想,父亲骑上红马一去不归,也是为了背弃一个世界,投进他自己的天地中去。所以,他不愿让叔伯爷爷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对于这位深深敬畏的人,他几乎未曾有过任何秘密。
那一次他直等到宁周义与当地政界、军界的几个朋友频频来往起来,才寻个机会找人,办了朋友委托的事情。想不到这一经历会决定他的一生。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边的人所吸引,他们在一起神聊,从入夜到黎明,竟然毫无倦意。这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他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正发出热烈的召唤,他已经无法抗拒。
下午的阳光把西边的海照得银灿灿的,一些乘客正扶着栏杆迈上悠悠的梯子下船。一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人,吵吵闹闹走着;之后又停了一会儿,才是些衣衫褴褛、肩扛手提的人下来。这些人竟如此之多,直拥了好长时间才停止。一艘大船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在水上微微荡动……宁珂看着这艘客轮,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不可遏制,差不多把此行要办的其他事情都挤到了脑后。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一种遥远的、不确切的召唤往往是难以摆脱的。
就这样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轮。多少年前的航路、古老的时间表,几乎一切都没有变。他乘坐的当然是头等舱,船长就是那个油腻肥胖的家伙。他们在一起待了一刻钟,他发现对方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膻气,就走到了甲板上。天很快黑了,晚间的风又凉又湿。看不透的远方只有涛声,有水浪细碎地摩擦什么的声音。他抚摸着胸口,那里灼热烫人。他的一颗心有力地、节奏越来越快地轰击着。
又到了海北的那座城市。他急急地找到了那些朋友,原想这是一场热烈的欢聚,想不到几个人见了他都表情肃穆。怎么了?他询问几遍,他们都一声不吭。当天晚上有人急匆匆地离开,剩下的几位继续陪伴他。大家似乎在等什么。天快亮了离去的人才回来,告诉大家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真正的朋友就不该隐瞒什么,他有些失望地站起来——正这时那个左眉梢上有疤痕的男子拉住了他。他好像仍然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事情的原委:他们在那个海滨城市里最重要的一位朋友出事了,这会儿正被关押;他们已经想过了很多办法,都没有奏效。这个人很可能在这几天解押到外地,到那时就全无希望了。
“我能做点什么?”宁珂马上想到了叔伯爷爷。
对方回答:“这事也许只有曲府的人能帮上忙。这么着吧,我们写一封信你带上,亲手交给曲府的老爷,他如果肯帮忙就好,如果不能,你就明一下身份,他看在宁周义的分上也许会……”
宁珂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甚至没有想过叔伯爷爷将来知道了会怎样,也没有问那个被关押的朋友究竟犯了什么罪。更奇怪的是有一瞬间他想到了阿萍奶奶,想到了她的眼睛、她嘘寒问暖的口气。一阵感激险些使他流泪。他把那封信掖在内衣口袋里,点点头。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项又经反复交待,他都没有听清。他只是记准了要做这样一件事:走进曲府,救出一个重要的人。
那匹腾跃的红马阵阵嘶鸣,越驰越远,渐渐望不见影子了。宁珂似乎在追逐着它踏起的尘土。他就这样走进去,隐没了身影。刚刚升起的太阳把尘埃燃成一团火,他走进了火焰,听到了自己被燃烧的噼啪声、爆出的金色火花……
归程还是乘了那艘船。那个油腻的船长还是在头等舱里啰唆,殷勤得老要让人揍他才能解恨。他这一会儿问宁珂是哪家府上的少爷,要不要个好人儿伺候。他用严厉的目光刺了一下,船长才闭了嘴巴。他趁这工夫向他打听曲府的事情,对方立刻搓搓手:“哎呀!”再问什么,他还是“哎呀!”
他再也不问了。
可是一会儿船长自己叹着讲起来:“曲府家的人我们见不上。那是装在金盒子里的……我是说他们的小姐。我用了三年工夫,给老爷捎海北的山参,就为了能见上一面。只见过丫环,那也是芙蓉脸儿。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儿……老爷放在手上捧着,老太太用大衣襟护着……”
船长用力地搓脸,哼哼着,站起又坐下。
宁珂主要在想那个老爷。他并没有把小姐什么的听进心里去。下船后他被一种巨大的冲动推拥着,几乎没有喘息一下就奔向了曲府。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的事情,这冲动就来自这个缘故。类似探险家的一丝情怀让他悄悄地激动,就这样敲开了曲府的正门。
开门的是一个剃了光头的中年人,这个人又高又瘦,颧骨比常人高一些。除了他精明的眼睛之外,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忠厚。他让客人稍候,然后拿了信进去。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他在石凳上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往西走了几步。白玉兰的香气使他如此不安,他抬头望了望,承认这是几株从未见过的大花树,树龄已经难以考究。有几瓣跌落在地上,让他凝视了好久。
剃了光头的男子走在前边,后边的那个人就是曲府老爷——宁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亲自出来迎接;但他迎上去时,发现更想不到的是亲自出迎的人会如此地冷淡。老爷目光沉沉,眉头有些皱,看了宁珂足有一二分钟才问了句:
“这是哪天的信?”
原来写信人慌得忘了注上日期。宁珂就告诉他是前一天的半夜。
“好吧,请进来谈。”
老爷其实也只是个中年人,虽然稍微有些胖,但身子利索得很。他的步伐很快,宁珂和另一个人要紧着步子才能跟上。他们穿过一条由小卵石铺成花卉图案的小路,走到了一条长廊里。这使宁珂想到了叔伯爷爷居住的大院——两条长廊竟如此相似,简直是完全相同,都是灰色重瓦、紫檐、朱漆立柱。廊上偶尔悬挂了一只鸟笼,里面的鸟儿见了生人毫不惊慌。
他们没有到客厅,而是直接到了一个小边厢里。剃光头的中年人退去,老爷说话了:“押起的那个人我知道,名字很熟,没有见面。他的背景深远,不是一般拉杆子的人……”
宁珂听不懂什么是“拉杆子”,就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句。
老爷解释说就是“起事当土匪”。他告诉这个年轻人:眼下城外平原和山区,已经活动着不少土匪,最大的有八股,领头的都称自己为“司令”,他们就是有名的“八司令”……
那个被关押的人姓殷,叫殷弓,好像是从南方流窜过来的,原先在正规部队干,这一次就负有使命,要在平原和山区成立一支新的队伍;他是在搞一批军火的时候陷进去的。老爷用拳击打着桌子:“这个人听说很任性的,常常孤注一掷……”
老爷愤愤的面容使宁珂心中一阵紧张。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开始端量这个显赫的人物:大约不到五十岁,很可能只有四十五六岁。他知道对于这部分人的年龄是最难以判断的,因为优越的生活和极为奇特的心情常常使他们超越了生理的常规,不是显得特别大就是显得特别小。有一次他随叔伯爷爷见过一位南京来的京官,嫩嫩的面皮像处子,一说话就挂上腮部一朵红润,看上去顶多有三十岁,问了问吓人一跳:五十岁。他差点在心里骂起来,对那个人的敬畏飞得无影无踪。眼前的老爷与叔伯爷爷不知为什么十分相像:同样是高大的身材、四方面庞,深沉而明亮的双目……特别是两个人的神情太像了。那是一种压迫四周的、说不上轻松还是沉重的神情,有时还有点恍惚茫然感。那偶尔瞥过来的一对洞彻的目光会把对方的一点算计击个粉碎。任何人面对这种眼神都必须坦诚,要朴实而爽快地回答一切。不知是为了平息对方的愤怒还是别的原因,他在那一刻差点说出叔伯爷爷的名字——这也正是海北那些朋友希望他做的……但他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又想到了阿萍。她的少女般的容颜和长辈人才有的微笑交织一起,使他很快镇静下来。他对老爷坦然地说了一句:
“曲先生,营救这个人已经不是海北朋友们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您更明白眼下的情势,是这里的民众太需要他了。我们在援助民众,尽管这很危险……”
当他发觉自己多多少少在重复海北朋友的话时,就有些羞愧地闭上了嘴巴。他羞于说别人的语言。他曾立志在一切方面走进自己的世界。这多么难。原来尴尬总是不可避免。
老爷捏信的手一动,把它放在了桌上。他抬头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突然把话题转开了。他问的是关于年轻人本身的事情:“你眼下做些什么啊?”
“我在经商,是为别人做事。”
“嗯嗯。常来这个城市吗?”
“偶尔来一趟,不熟。”
“住在我这里吧,你需要等两天看看,同意吗?”
“完全可以。”
他在曲府中住下来。一连两天没有见到老爷。吃饭的时候就由那剃了光头的男子来喊他。其余时间他读读书。他住的客房隔壁就是老爷的书房,听说这样的书房还有好几个。老爷的藏书很多,其中一半古书,一半新译的外国书。国外原版书也有,但不多。最多的是医学书籍。他问了下人,他们说老爷是个了不起的医生,直到现在还开门诊呢,市内有一所医院就是老爷的。他多少有些吃惊。
大约是第四天的下午,他实在寂寞,就走到了刚生出一片绿草的庭院里。一抬头瞥见了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不由得就走了过去。旁边不远是一片花圃,里面有两个姑娘在剪枝。她们都穿了野外工作的单色服装,服装的式样有点像纺纱女工的保护服。这会儿她们只让他看到两个背影——一个在弯腰修剪,另一个站在旁边看,并按时用一个不大的竹盘托起剪掉的花枝。他感到新奇的是为什么要用一个竹盘而不用一个竹笼呢?这样就要经常把堆起来的枝条端走,一趟趟往返……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他觉得那块花圃好极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个弯腰工作的姑娘个子很高,那两条腿可真长啊!他看看剪掉的枝条,原来是青生生的玫瑰。端竹托盘的有二十多岁,比那个姑娘似乎还要大一些,个子却小小的,正悄声说话,高兴得头摆来摆去,很有趣。他一直没有看到高个子姑娘的正面。小姑娘看到了他,大概咕哝了一句什么,弯腰干活的人立刻站起来,缓缓地转脸……
他像被电了一下,像站在了猛烈颠簸的火车车厢连接处。那个姑娘一张白皙的脸上,浓黑的、有些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只一下就把他灼疼了。他赶紧转开身,往旁边走了一步。当他再一次回头时,她们又在那儿小声咕哝着干活了。高个子姑娘握剪刀的手原来戴了手套。
剃光头的男子已经出现在卵石小路上,正向他走来。他装作注视那棵最大的白玉兰树。当男子走近时,他就转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高个子姑娘是谁?这儿的园工吗?”
“那是小姐呀!”
“哦……”
陈彦,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涉猎广泛,活跃于戏曲、影视剧、歌曲、散文、随笔等多个领域,创作了《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多部戏剧作品,曾凭借作品《主角》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主角》翻译篇章
到了寒冬腊月,其它菜少了,几乎每顿都要醋溜白菜、煮白菜、包白菜豆腐包子。还是廖师把白菜切好、剁好,豆腐丁丁铡好,等着宋师“掌做”。好多回,菜炒出来,大家吃着,说把卖盐的打死了。白菜豆腐包子出来,喊叫得更凶,说把卖盐的爹都打死了。有人把烂包子,端直撇到了灶房的窗台、案板上。裘伙管就来开会了,批评说:“你们最近是咋弄的,怎么连续犯盐重错误?好厨师一把盐么。你们连盐的轻重咸淡,都拿捏不住,还开的什么灶,办的什么伙?立马整改,三天以内,要是再改变不了盐重错误,不换脑子就换人。”宋师一点都没推脱责任,一直检讨说,是自己手上出了问题,一定改正。廖师还替宋师说了话,说:“也不全怪光祖,白菜本来就不吃盐,多少放一点,就都落在汤里了,咋吃,都是咸的。”裘伙管就说:“胡说呢,冬天各个单位都是以吃大白菜为主,人家就都拿不住盐的稀稠了?也没见哪个单位嘈嘈,说他们的厨师把卖盐的爹、卖盐的爷打死了。还是要在自身找原因呢。立马改,争取群众的宽大谅解。”
为了这把盐,宋师甚至用秤,把白菜一棵一棵地秤,盐也是一两一两地过,结果,炒出来,又说淡了。再一顿,把盐稍加了一点,谁知又都喊叫,把卖盐的奶也打死了。他自己一尝,也果然是进不得嘴的。易青娥就多了个心眼,在宋师炒完菜后,她虽然侧身对着放菜盆子的锅台,但却一直拿眼睛余光扫着。就在宋师提着炒菜铁锨和锅刷子,到水池子清洗时,廖师车身抓一把盐,刺啦一声撒进了菜盆里。还见他连住搅了几下,再用铁勺舀点汤汁,朝舌头上一舔,自己先苦得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他以为蹲在地上刮洋芋皮的易青娥没看见,就嘟哝说:“这个挨枪的宋光祖,今天把卖盐的他太爷又打死了。”
易青娥真想当面揭露廖师,但又害怕廖师给她也耍手段,就忍着没说。过了两天,宋师已经让大家骂得,每次炒菜放盐时,手都抖得快拿不住瓢了。易青娥就换了一个方式,让宋师炒完菜,别去洗铁锨和锅刷子了,由她去洗。宋师就在灶房盯着,直盯到开饭。这期间,能好一点,但也时不时的,还是出现一些问题。宋师的大厨地位,无论在群众当中,还是在裘伙管那里,都发生了明显的动摇。
过年时,由宋师“掌做”的炸红薯丸子,出现了开花八裂的问题;炸面叶子,又出现了干硬、焦煳的问题;蒸扣碗子肉、粉蒸肉,酱油太重,肉皮咬不动;包的肉饺子,下锅就烂;滚的元宵,见水就化;反正是百做百不成了。整得宋师一天出几身汗,还一连声地给裘伙管检讨,说自己好像是撞着鬼了,突然做不了饭了。廖师还一个劲地替宋师打圆场说:“光祖也想朝好的做呢。光祖绝对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光祖嘛!为这个灶房,真正是把劲努圆了,把神淘尽了,把心思费扎了。你只说那猪,光祖还喂得有啥麻达了不成?那是在行了,人家在部队就养大肥猪了。人一在行,鬼都能使唤来推磨打墙哩。”
再后来,灶房出了一次大事故,宋师就从大厨的位置上被抹下来了。廖耀辉,自然就上了正位,做大厨了。
那是开春以后的事,新豆角下来了。伙管裘存义那天买了一篮子豆角回来,说贵得很。但再贵,也得让大家吃个新鲜。一冬天的大白菜,把人脸都吃成了茄子色。裘伙管让厨房调剂一下伙食,看豆角怎么做。他大概是先看了一眼廖师,廖师就说:“那要看人家大厨准备做啥哩么。咱是指到哪儿打到哪儿,还能坏了规矩,拿了人家大厨的事。”裘伙管就问宋师,看咋做。宋师想了想说:“烙锅盔馍。再煮些豆角、南瓜、洋芋、绿豆汤,咥起来谄活!最好能弄点排骨回来,就更嫽了。不一定要多少肉,有几根骨头棒棒,熬出点鲜味儿就行了。”裘伙管就答应了。他还真去弄了几根肉削得光溜溜的骨头棒棒回来,让下锅炖了。那天,易青娥刮洋芋皮,掐豆角蒂把,催火。廖师切洋芋片、南瓜疙瘩,准备葱姜。宋师“掌做”。他一边烙锅盔,一边经管熬汤。汤里先下了绿豆,等煮炸腰时,又把豆角、南瓜、洋芋放到另一口锅里一炒,然后一锅烩了。也怪那天骨头煮得太香。练功、排戏的,就都垂涎三尺地结束得早了点。抢着排了队,用筷子把洋瓷碗敲得一片乱响。实在熬不住,宋师就决定提前开饭了。结果,吃完饭不一会儿,就有人喊叫肚子痛,并且上吐下泻的。接着,又有好几个学生也发作了。到一两个小时后,就有五十多个人摆在了医院的过道里,给县城又制造了一次“剧团住院”风波。戴大盖帽的又涌来了半院子。气得黄主任一个劲地喊:“这单位是中了邪了,出了鬼了。要彻查到底,决不能姑息养奸!”
第二天一早,问题就查清楚了,是豆角没煮熟惹的祸。黄主任亲自给厨房开了会。宋师做了深刻检查。裘伙管也给自己揽了责任,说自己监管不力。廖师在会上发了言,说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起码没有及时提醒光祖同志,应该按时间表开饭的。他说:“开饭时间是团领导定的,我们厨房应该有这个觉悟,始终维护领导的正确决定。一旦不按领导说的办,一定就会把错误犯。你看,这不犯严重错误了不是?”最后,廖师还尤其强调说:“为这个厨房,黄主任和裘伙管,可以说把心都操烂、操碎了!我们不注意,还给领导惹下这大的乱子。太痛心了,真是太令人痛心了!”廖师说着,甚至还撩起围裙,把吸吸溜溜的鼻子擦了一把。后来又让易青娥发言,易青娥吓的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摇着摇着,她还把头勾到两条瘦腿中间夹着了。再让表态,她都没挤出一个字来。黄主任就做了总结,最后决定:
廖耀辉出任大厨。
考虑到宋光祖过去在部队立过功,先留下来做帮手,等思想问题彻底解决以后,再考虑还能不能继续担任二厨的问题。
事后,廖耀辉悄悄对易青娥说的那句话,让她一辈子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廖耀辉是这样对她说的:
“娥儿,你懂不,这厨房啊,就算是改朝换代了!”
廖耀辉一上任大厨,就先把跟宋师住房的位置,彻底调换了过来。
宋师跟廖耀辉是住在一间房的。离厨房不远。那间房,窄长窄长的,中间用竹笆墙隔着。里间大些,外间小些。里间还有个窗户,是对着后院子的。外间也有个窗户,对着前院子。但前院子离水池子近,就吵闹些。里间咋看,都是要比外间房好出许多的。过去,宋师就住在里间,大厨更需要休息好一些么。自豆角事件发生后,当了大厨的廖师,就老说最近休息不好。他嫌前院子吵闹得很,水池子的水,一天到晚流得“噼呀噼呀”的响,弄得他白天“掌做”都没精神。有时,他还故意给脑袋上勒一条湿毛巾,说脑壳痛得快要炸了,掌不成做了,炒菜也拿捏不住火候了。宋师就听出了话音,主动提出,两人换一下,他住出来,让廖师住进去。廖师开始也客气了一下。宋师一再坚持,说还是按下数来。他就答应换进去了。
换房那天,廖师还喊叫易青娥来帮了忙。看起来没啥东西,可一拉扯开,零末细碎的还真不少。三个人是整整忙了大半夜。
在宋师住里间、廖师住外间的时候,易青娥是来过两次这间房的。两次都是廖师叫她。一次是廖师叫她去拿糖,她不去,廖师还在门口努着嘴,直使眼色,意思是必须来。一来师傅叫你,你还能不来?二来是不许再扭扯,让别人看见了不好。拗不过,她就去了。只听宋师在里边吼天震地的打着鼾。廖师给她准备了一手帕乡下人熬的红苕糖。糖里缠了核桃、芝麻,用刀切成片,再用炒熟的包谷面一裹,相互也不粘,又香又好吃。娘过去也是给他们熬过糖的,后来红苕不够吃,也就再没熬了。她不要,但廖师坚持要她拿上,她就半推半就地拿上了。拿上也没让她走,让她再坐一会儿。她就把半个屁股端在板凳边上,又坐了一会儿。廖师就说:“听见没有,像不像猪。你老家养的猪,是不是这鼾声?”易青娥就低头笑。廖师也笑笑说:“整天跟猪在一起打交道,你说这叫啥日子?这个光祖啊,倒头就能睡着,睡着雷都打不起来。我见过睡得死的,但还没见过睡得比死人还死的。这就是我一辈子的灾星,一辈子的噩梦了。你说我这跟坐监狱有啥两样?上百人要吃要喝的,他负责这大一摊子,啥都不过脑子么。不过啊,过了也是白过,过的是猪脑子,还不如不过哩。你说咱伙房碰上这样的头儿,就能办好了?群众能没意见了?没意见才是出了怪事呢。”易青娥反正不管你说啥,她就是裂着大嘴笑。她瘦,因此笑起来显得嘴尤其大。廖师看跟碎娃也说不拢啥成器话,她要走,也就让她走了。还有一次,是在宋师连住犯盐重错误后,怎么突然炒完了菜,再不离开灶房,并且眼睛要一个劲地盯着菜盆子了。他就怀疑起易青娥这个碎鬼了。在一次宋师回家的时候,他还把她叫来审问了半天。易青娥永远就是那副傻头巴脑的样子,没表情,不说话。问得急了,还是把那张瘦脸,朝两条麻杆腿中间一夹,就再也不朝出拔了。弄得他也毫无办法。不过他还是给她捏了一撮冰糖,硬叫她拿走了。并且叮咛说:“以后灵醒点,师傅看你可怜,小小的就没人待见,你就把师傅当个靠山吧,师傅会心疼你一辈子的。”
房换了以后,她又被廖师叫去过一次。宋师住到外间,还是放声地打鼾。易青娥见宋师的嘴,张得能塞进去半个拳头。她想笑,没敢出声,还用手背挡了挡嘴。她进到里间房,廖师斜靠在床头上,手上还拿着水烟袋,吸得呼呼噜噜直响。见她来,噗地吹一口,那红红的烟球,就飞出去老远。他还是先说宋师:“你听,你听听,让人抬出去扔了喂狗都不知道。好在我习惯了,有时没这鼾声,我还睡不着呢。娥儿,叫你来,啥意思,你知道吗?”易青娥摇摇头。廖师又点燃一袋烟说:“我想教你学切菜哩。宋光祖切菜那几下,我咋都看不上。”易青娥用一只脚尖,踢着另一只脚后跟说:“我还是烧火,择菜,剥葱,剥大蒜……”还没等她说完,廖耀辉就把话接过去了:“没出息的东西,难道在灶房一辈子,就当了使唤丫头?烧火佬?催火、笼火的事,他宋光祖也可以干嘛。过去在部队,他就是个喂猪的嘛。那不就是烧个火,煮个猪食的事。日今眼目下,他是犯了错误的人了。现在跟你一样,都是我的手下。你干的事,他也可以干嘛。不要还按过去一样,让他扎个大厨的势,这样对你就不公平了,知道不?”易青娥还是用后脚踢着前脚的后跟说:“我……我还是烧火,我……喜欢……”廖师就摆了摆手说:“真是一把抹不上墙的稀泥哟。好吧,你就烧火。不过,大锅你以后就不洗了,搭着凳子洗锅,也很危险。搞不好,一脑壳栽进去,我这个大厨还负不起责任呢。”说完,听见外边宋师翻了个身,好像快醒了。他就又给她捏了一撮冰糖,摆摆手,让她走了。
好在,廖师再咋给宋师下套、穿小鞋,宋师都不在乎。叫他打下手就打下手。过去咋出力,他现在还咋出。不过,自廖师明确了大厨位置后,饭菜质量确实有了很大改变。首先,再没出现过盐重问题。再就是,馍也蒸得多了。菜的花样也增加了。比如过去,早上一般吃糊汤,或者吃汤面。廖师改成:吃糊汤,但加两片油炸馍片。吃面,但改成了油泼面,或者哨子捞面。中午,过去一般是蒸馍、稀饭,外加一个炒菜。或者是吃锅盔夹辣子。现在改成:蒸馍、稀饭,外加一个炒菜,还带一疙瘩豆腐乳。锅盔夹辣子,也是要外带咸菜丝的。稀饭更是花样多变,不时是红枣小米粥,不时是百合白米粥,有时还熬大瓣子包谷米汤。反正厨房的起色,是谁都看在眼里的。有人就夸廖师,说他干得好。宋师在的时候,廖师会说,人家宋师也干得好着呢。宋师不在的时候,他就会说:“这跟你们唱戏一样,还不是看谁唱主角,看谁说了算,看谁掌做哩么。”有人故意撩拨说:“人还是原来那几号人,枪还是过去那几杆枪,怎么做出的饭菜,就有了天壤之别呢?”廖师说:“过去咱说了等于放屁,不算么。现在咱能说话,能拿事,能定秤了么。”很快,黄主任都在全团大会上表扬了,说自他亲自整顿后,伙房的革命工作,已经改头换面,蒸蒸而上了。
易青娥那时虽然小,但对廖师那一套,就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了,只是不说而已。宋师明显是受着廖师欺负的。可宋师好像很不在乎。有好多次,她起得早,火半天烧不着,宋师就来帮忙。廖师看见了,说:“以后烧火就让宋师烧,到底是老师傅,有几下。你烧半天了,一锅水还是屁温子。人家宋师就几下,锅里的水都咕嘟上了。”有一回蒸馍,宋师揭笼时,让蒸汽水把半条胳膊都烫起了大水泡。廖师还是喊叫他洗锅。易青娥就主动拿过扫帚一样的大锅刷子,搭着板凳,上灶去洗了。廖师说:“娥儿,你有你的事,甭相互叉行。”但她没有听,硬是坚持把锅洗完了。廖师为这事还很不高兴,说碎碎个娃,还不听指挥了。隔了两天,宋师从家里来,把她叫到灶门口说:“你师娘专门给你纳了一双布鞋,做饭穿上舒服。做饭是苦活儿,一天忙到黑。厨师的腿,到了晚上大半都是肿的,鞋都脱不下来。只有穿布鞋,才能强一点。布鞋养脚哩。”她不要,宋师硬是塞给她了。她平常话很少,但那天,硬是忍不住多了几句嘴,说:“师傅……有些活儿,我能干的,你就尽量让我去干,你不要太累着了。再累……也落不下啥好的。”宋师就说:“我知道娃想说啥。人哪,多背些亏,没有啥。活得太尖蛋,心眼太歪了,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她就再没话了。
这以后,剧团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说老戏突然解放了。
老戏是啥,那时易青娥根本不知道。只听伙管裘存义说,能把老戏解放出来,可能真是要天翻地覆了。
肆 中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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