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是麦家真正在反思自己过往的写作路径。与此同时,其背后要外扬的不仅仅是传奇人物的英雄行为与英雄主义,而是相应的英雄行为、英雄主义是怎样感召那些受困的寻常个体。
《人生海海》我读到的是出版社给的白皮打印“先读本”。我不知道,这样的“先读本”送达了哪些读者,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对这些“先读”的读者是有心理预期的,肯定,或者亮出刀子批评,期待有一个诚实的态度。我以为,我很快能够读完,给出一个坦然的态度。
我的判断是基于近几年的阅读经验,很少有多少长篇小说让我觉得要慢读,或者值得去慢读。可是《人生海海》却无法让我快读和跳读,我在旅行中读,独处时读,一部并不厚的长篇小说,缓慢地向前推进,在极度压抑中完成阅读。
记得那是很早的清晨,黑暗一点一点退去,世界光明坦荡,但与此同时,我却被抛掷在小说无边的黑暗。我给麦家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大致意思是说,在今天,长篇小说那么多,能够让慢下来读的并不多,甚至稀少。《人生海海》如小说写道的:“积聚隐秘的能量向芯子里涌动,把未知和孤独留给我一人。”这部小说是麦家对自己旧日写作的一次“剥皮”,把标签一层一层揭开,留下他最在乎的文学如何正面强攻人性之恶之繁复之黑暗之未知未有穷期,麦家要写这样的人!写他们的孤高和无望!写他们的活着!写这样的人而成就自己的文学世界!这样的小说需要信念、执守、耐心和时刻迸发的爆发力。这样的小说对麦家自己而言,也一次次向生命孤独处进发,自我清洗,面向内心的幽暗,并独自承担。我知道我读《人生海海》的压抑是被小说人物和作者双重的巨大孤独感的黑洞所吞噬。这是一部向人之孤独掘进并致敬的心灵长篇。
麦家试图跳出以往谍战小说当中对于密闭空间以及相应智性结构的迷恋
对照由《解密》《暗算》《风声》《刀尖》等作品构成的、为麦家“暴得大名”的序列谱系,《人生海海》无疑有其不容忽视的特殊性。尽管它依旧围绕的是极端条件背景下生命个体的辗转浮沉,但其更像是《解密》《暗算》《风声》的“后传”,且这部“后传”试图跳出麦家在以往谍战小说当中对于密闭空间以及相应智性结构的迷恋,如麦家自言“回到童年”“回到故乡”。
小说的主线集中于外号为“上校”的主人公扑朔迷离的身份经历,以及他肚皮上刺的那行神秘文字。在爷爷、父亲、老保长、林阿姨等人的叙述交待中,“上校”是个智勇兼备的“奇人”,他所表现出的异禀天赋让熟悉麦家小说的读者旋即便会联想到《暗算》中的黄依依与瞎子阿炳、《解密》中的容金珍、《风声》中的李宁玉。需要指出的是,世俗认知观念下的“奇人”“奇事”“奇遇”在麦家一系列长篇作品内往往表现为一种“正”的应有之义,这也是其小说情节加以铺陈的逻辑前提。不过《人生海海》与《解密》《暗算》《风声》这些作品的区别之处在于,“上校”前半生的“奇”是在交错且矛盾的多人回忆中组成的过去式形象,作为童年叙述者的“我”看到的则是“上校”的后半生。另一方面,“我”对于“上校”的态度却在这一过程间发生转变。由最初的排斥、鄙夷,直至怜悯、理解,“上校”的过往岁月如同拼图般展现在“我”的面前,成为了“我”与“我”的家庭需要隐去(但同时又屡屡试图揭开)的秘密。“我”也逐渐将“上校”极力维护的秘密内嵌为自我生命历程的构成部分。
《人生海海》中“上校”与“我”都被挤压在极端化的时空内,但两人所遭遇的极端情境却是建立在迥异的写作策略基础之上。“上校”的九死一生与爱恨情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呼应“上校”本身的“奇”,这实质上也接续了麦家一以贯之的跌宕笔法。然而“我”年少时因家庭受“上校”影响而被学校老师同学欺辱、之后为躲避村民伤害偷渡至巴塞罗那并饱受折磨苦楚,这些看似同样极端的事件却也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分享的普遍经历。也正是在这时候,因为一句“人生海海”,“上校”与“我”迥异的极端生存状况形成了奇异的交叠。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如何理解这句出自罗曼·罗兰《巨人传》、并被麦家反复引用进《人生海海》的话,事实上也意味着如何理解麦家在自述新作时格外强调的“另立山头”。毋庸置疑,包括《暗算》《解密》《风声》《刀尖》,麦家一直以来都在强调人物的异质性与偶然性,强调“特殊情境下的特殊天才”。他们在破译形形色色密码的同时,本身已然构成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历史密码。《人生海海》中“我”对于“上校”身世经历的持续探寻,正是在试图“解密”关乎个体与时空之间纠缠难断的关联。但颇具意味的是,在小说的“第三部”,我们可以看到一段残缺不全的“英雄秘史”是如何影响着同样在极端环境中苦苦挣扎的青年人。甚至可以说,瞎子阿炳、黄依依、容金珍、李宁玉,这些出自麦家各个阶段小说作品中的“奇人”以及他们各自的理念信仰,都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投射进了“我”在马德里本将停滞不前的生活。
因此,我之所以认为《人生海海》是《解密》《暗算》《风声》的“后传”,源因这部小说不同于单纯的“异闻录”“奇人志”,有着更为广阔的延展轨迹。《人生海海》背后要外扬的不仅仅是传奇人物的英雄行为与英雄主义,而是相应的英雄行为、英雄主义是怎样感召那些受困的寻常个体,使得他们即使被黑暗包裹依旧能够从中获取支撑自我信念的凭证。
《人生海海》试图突破很多人对于麦家以往小说所形成的审美趣味的极值
如果有心对麦家在《刀尖》与《人生海海》之间这八年的创作情况作一个梳理,其实应该能够意识到《人生海海》绝不是横空出世的。在发表于《人民文学》2015年第3期的短篇小说《日本佬》中,麦家显然已经在有意识地设立人物之间某种对应关系的“密码本”:“父亲”之于“上校”“林阿姨”,“关金”之于“胡司令”“小瞎子”,包括两名“爷爷”最终自戕的方式与原因。但在相类似的“痕迹”比较中,同样应该注意到由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这两种文体的显性差异,《日本佬》实质上提供的是一种截面式的特定时空场景,而《人生海海》则以此进行叙述生长,表现出所谓的“极端化场景”是在怎样的条件下生成、普通村民又是怎样通过对他人谣言的追逐从而满足自我幽微的心理诉求,以及在《日本佬》中并未得到彰显的——英雄主义的光芒如何引导那些形同蝼蚁的渺小生命。
在2008年,关于麦家小说我写过一篇题为《黑暗传,或者捕风者说》的评论。在这篇文字的结尾部分,我如是写道:“从《解密》《暗算》到《风声》,麦家技艺熟到几成惯例。再往下走呢?是再遭‘暗算’,‘风声’依旧吗?所以,现在也该是麦家对自己的写作进行清算和反思的时候了。”坦率地讲,2011年《刀尖》出版以后,诸如此类的困惑并没有消退,或者说,反而达到了很多人对于麦家小说所形成的审美趣味的极值。而《人生海海》的“另立山头”是麦家真正地在“清算”“反思”自己过往的写作路径。他“清算”“反思”的方式是“回到童年”“回到故乡”,让“上校”、容金珍、李宁玉的世界与众多微缈而有梦者的世界交织成为互通彼此的整体。
事实上,这或许也是麦家最初进行写作的秘密的起点。要知道,几乎所有伟大的文学经典,本身首先是个人秘密的经典,亦即个体生命跌宕流转的秘史——如果所见之文字是一个作家的阳面,另有一个阴面则是作家成长史的秘密经典,而这一切之秘密,童年常常是最深邃幽微之处,这是《人生海海》之阴面。
2024-11-18
202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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